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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就在我跟他之間的距離,隻有咫尺之遙的時候,我忽地一伸手,直接就將他推開了去。


  陸青蘇退了一退,瞬息之間,猶如大夢初醒。他原是坐在我的床側,一個管事,這樣子,就已經是大大的僭越。我順不上氣一般輕輕地喘著,隻看陸青蘇的臉色青白一陣,接著就站起來,在我跟前直挺挺地跪下來。


  “少君……”他頭也不抬地說,“是小人,壞了規矩。”


  我微喘地睨著他,忽然就悲從中來。今時不同往日,這偌大的徐府搖搖欲墜,但凡是個人,誰不會有自己的私心。現在就連陸青蘇都生出了異心,更何況是他人,隻怕這府邸的境況,比明麵上看起來的,還要來得糟糕。


  “你出去罷。”我輕顫地說道,“……以後,別再來了。”


  陸青蘇沉默地跪了許久。半天後,他才站起來,告退一句,臉上毫無破綻地走了出去。我看著他的背影,明明他還是我記憶裏,熟悉的那個模樣。


  隻是,江山易改,變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那之後過了近半月,陸青蘇果真都沒再來過。但是,我知道,他也有叮囑下人好好照看著我,讓我不曾感受到一分怠慢。


  銀屏給我梳著頭,她摸著我的頭發說:“少君的頭發,可真柔順。”


  聽到這句話時,我又想到了碧玉。她早已回了老家去,可我聽聞蜀中大旱,今年農田顆粒無收,而去年和前年,不是水澇,就是蝗災,連續三年如此。到了七月中旬,暑氣正盛,京中興隆寺居然發生了大火,不但有好幾座佛殿被燒毀,濃煙更熏死了上百個僧人。此事讓人極是惶恐,民間漸漸有傳聞,是當今天子罔顧孝論,逼死了謝太後,老天爺看不過眼,這才導致禍事連連。


  天子盛怒,抓拿了好些人,連著幾天上朝都怒發衝冠,朝中大臣無一敢作聲。


  我的身子漸漸痊愈,胃口也好了許多。這日,我正在屋裏抄書,便聽見了腳步聲走近。我不禁抬頭,便看來人一身褐黃衫,由遠而近地朝我走來。


  “少君。”他在我五步遠外站定,輕輕喚了我一聲。


  陸青蘇每次過來,都挑準了時候。此下,隻有我跟他在,沒有第三個人。自那一天後,他就沒在我麵前出現過,今日來此,我便知道,他必然有話同我說。


  如今,府裏頭誰也管不到誰。陸青蘇看著我,仿佛在極力克製些什麽。我擱下筆,對他淡漠地道:“陸管事有話,但說無妨。”


  陸青蘇好似經過了萬般掙紮,他終是合了合眼,在我麵前慢慢地屈下雙膝。“你快起來……”我臉色微變,忙站起來,正要去扶他。陸青蘇卻深吸一口氣,沉聲說:“我已經向張總管言明去意。”


  聞言,我便一震,當下就脫口問道:“為什麽?”


  陸青蘇垂眼說:“少君怕是不知,小人……我原是張總管從花街柳巷裏買來的奴兒。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托人尋找親人,直到去年,才有了消息。回來上京之前,我就先去了建安一趟,總算是找到了我的母親。她年事已高,日子孤苦無依,我便決定這下半生,都好好地奉養她。所以,此次回京,我就已經打算好了,要向總管說明去意。”


  原來,陸青蘇這次回來,便是為了同徐府辭行。


  “老爺也成全了我的一片孝心,今天,命總管將我的賣身契歸還於我。”他眼眶微紅,道,“……現在,我終於是自由身了。”


  聽到此話,我的目眶也不禁一紅,心中本是震驚,可現在卻又為他感到由衷歡喜。百感交集中,我看著他說:“這莫不是件喜事麽,你為何要跪著?”


  陸青蘇凝眸,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我驀地一怔。


  陸青蘇仰著臉凝視著我,他終於不再掩飾,那深潭般的眼眸流露出繾綣情意,像是要將人給淹沒。那一瞬間,我忘了推開他那是因為,我從他的身上,好似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曾經,我也用這樣的目光,深深地望著一個人。


  “少君,我知道,此話說出來,來日恐會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陸青蘇嘶啞地說,“徐府現在已經千瘡百孔,說是危在旦夕也不為過,今上隨時可能遷怒……”


  我看著他,問:“……你究竟想說什麽?”


  陸青蘇他抬起眼,定定地望著我。我聽見他說:“——此時若不走,便再無機會了。”


  這一句話於我來說,如若平地一聲驚雷。一時之間,我便怔在當處。


  啞然無言一陣後,驀然,我用力地抽回手,好似麵前站著什麽洪水猛獸一樣,退了幾步,撞到了案子。陸青蘇連忙站起來,正要過來扶著我,我卻質問:“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


  陸青蘇雙手漸漸攥緊,他亦是豁出去般地道:“大少爺一出征,萬一有個好歹,徐家上下恐怕都自身難保。現在,不管是誰都分身乏術,誰也無法顧及到誰,而你的身子又——”他忽而止聲,我紅著眼看著他,我如何猜不到他要說什麽。


  尻妻若無法生育,地位就連賤妾都不如,便是徐府不倒,我遲早也保不住我自己。這個道理,我何嚐不明白。


  陸青蘇注視著我,終是不忍道:“我已明白,你對我……並非那種情意。”他長歎一聲,真心道:“我可以對天發誓,隻要你願意,這一生我便和你兄弟相稱,絕不僭越。”


  話已至此,說的再多,也是徒勞。


  末了,陸青蘇說:“三日後,卯時。我已安排好一切,隻要踏出後門,便有人來接應。”他沉痛地合了合眼,輕道:“我會在渡口等你。”


  我不知陸青蘇是何時走出去的。我坐倒在椅子上,神色恍惚。我一人獨坐,直到華燈初上,婢女進來,剪了燭花。


  我突地一起身,抓住人問:“官人……大少爺回來了?”


  那婢女被我驚了一跳,訥訥說:“回、回少君……奴婢、奴婢不知……”


  我看著她一臉驚慌,瞬間清醒。我這才想起,徐長風在營中,一個月才回府一次,徐燕卿去了鹹陽,並沒有告訴我何時才會回來,徐棲鶴前日還發了燒,我在他身邊,他都沒認出我來。


  三天後,天氣極好。


  我在屋裏寫字,銀屏一走進,我便問她:“現在,什麽時辰了?”


  銀屏應道:“回少君,已經辰時了。”


  墨香縈繞,我斂了斂眸,道:“出去罷,不必在我身邊伺候了。”


  “是。”


  我想起那一天,杏花飄落,白綾輕揚。他扶起了我,走出幾步之外,又回頭靜靜地看了我一眼。我又想起,他站在不遠處,遙遙地望來。我又想起,他看著我,替我將鳳冠前的珠簾輕輕放下來。那時候,我不曾經曆情愛,也不曾嚐過蝕骨灼心的感受。我對他的眷戀初初萌芽,可終究還是沒有等到開花結果的一天。


  從此之後,我這一生,就再也沒有見到陸青蘇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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