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三月,春暖花開。
我身子已經好了許多,薑氏有意帶著徐棲鶴去興隆寺小住三日,一是因家中禍事連連,想去念佛祈福,二是讓徐棲鶴出門去走一走,好去一去病氣。這一行,徐棲鶴執意要帶著我:“你在家裏,悶也是悶著,不如跟我們一齊去散散心。”
雖是多事之秋,徐氏到底還是京中高門,我們一到興隆寺,就有方丈的大弟子前來親迎,先領著我們去後院。這後院的廂房分作兩處,西苑為尋常香客和普通弟子居住,東苑則是接待達官貴人的地方。雖說是佛門淨地,放眼看去,這院子亦是假山好水不盡,連個掃地送水的小僧都比旁人端正。
此次出行,因是在寺廟裏,薑氏隻帶了一個貼身伺候的婢女,其餘的都是僮仆。我和徐棲鶴同住一屋,這三日裏頭,自然是由我親自照料他的起居。
這回難得出遊,徐棲鶴也開朗了許多,在去前殿的路上,就同我說起許多興隆寺的典故:“興隆寺興建於高宗時期,動用了上千工匠和數萬名工人,耗時近十年方落成。”他指著那些雕柱,說,“莫小看了這幾根柱子,這上頭刻的小字,都是西土傳來的梵文,裏頭包含了上百篇的佛門經文。”
我們來到佛殿,便看無數人流往來,香火鼎盛。我到底是第一次來,就見這大殿修葺得金碧輝煌,前方有三座如來金身供信徒參拜。看我一臉訝異,徐棲鶴微笑著說:“這興隆寺裏頭還有個金佛殿,裏麵供奉著七七四十九個大大小小的佛祖金像,由佛門八十羅漢負責監守。”
薑氏從前方瞧了過來,徐棲鶴才挽著我的手,道:“走罷,別讓母親久等了。”
我們走到了前頭,僧人過來,我便問他要了六支香。佛門規矩中,三炷香是為自己,六炷香則是為父母丈夫子女祈福。
我點燃了香火,高舉作揖,薑氏亦命人燒了十三炷高香,之後徐棲鶴和她一起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默念之後,方攤開手掌伏地而拜。我聽旁人道,興隆寺的簽極是靈驗,便隨人去求了一個簽,此時此刻,我心無波瀾,所問也不過自身事。
我求得一簽之後,就遞給僧人,沒等多久,他就拿著一個簽文來給我。
我展開來看,卻是個下下簽。我默念著簽文上的字:“月色暗朦朧,登舟待便風,月尊相輪出,高山千萬重……”
彼時,仆婦正扶著薑氏起來,後頭突然傳來一聲:“華陽夫人。”
我們回頭一覷,就見一個盛裝老婦攜著女眷而來。薑氏一見到她,便咧嘴迎上去:“原來是孫郡君。”
在我朝,四品以上文武官之母封為郡君,三品以上則封為郡夫人。那老婦和薑氏看來應當是舊識,隻看薑氏執著她的手,親熱道:“今個兒可真是巧了,竟在此處碰見你。先前聽聞你身子略有不適,正巧,我那兒剛得了幾根老參,稍後命人跟你送去。”
“哎,可不敢叫你麻煩了——”
“老夫人何須如此見外,這些都是應當的。”薑氏眼尖,一眼就瞅見了挽著老夫人的少女,“這位是——”
孫郡夫人便順勢將人推到前頭,笑語晏晏地道:“這就是老身府上的小九兒,今年剛十五,老身這麽多孫女,就她最是文靜貼心,老身都舍不得為她說親。”那九娘子一聽,嬌嗔喚:“祖母——”
薑氏打量著那九娘子,好似極喜歡一樣,招著徐棲鶴去了前頭,說:“鶴郎,你還記不記這九娘,母親想起了,你們小時候還一起玩兒過。”
徐棲鶴看著那小姑娘,便含笑點頭:“這孫家的九妹妹,我記得的。”
九娘一見到他,如玉般的小臉就染上粉暈,也不躲到大丫鬟的後頭,反是大大方方地瞧過來。
我站在他們後頭,斂著眼眉,靜靜地瞧著鞋子上淺淡的花紋。
和孫家人別過之後,我挽著徐棲鶴的手走出佛殿,他陡地問我道:“三喜,你剛才求的簽,簽裏說什麽?”
我心中莫名一緊,卻朝他搖頭,笑著輕道:“也沒有什麽。”徐棲鶴看了一看我,並沒有追問下去。
住在寺廟裏,雖不比家中方便,可過得也還算舒心。此處素膳做得極是精致,徐棲鶴難得吃下了一碗飯,加上山澗秀美,景色宜人,他臉上的氣色比在府裏好了不知多少。薑氏見了,也覺得極歡欣,好似隻要徐棲鶴身子健朗起來,她便萬事順遂。
今日我服侍徐棲鶴梳洗之後,薑氏便走進,我聽她三言兩語,便知她有話要和徐棲鶴相談,就識相地起來道:“無錯師父說,今天早膳廚房做了紅豆湯,我自己去盛來。”
我走出去,正要掩上門的時候,忽而聽到薑氏說:“鶴郎,這都考慮了有一時了,你對那孫家的九娘子究竟意下如何?”
徐棲鶴未應,薑氏接著說:“這九娘雖是個庶出,可母家也是書香門第,清清白白的。最重要的是,她生辰八字和你正正合適,你讓娘打著燈籠再去找都找不著了。”
“娘親知道,你心中顧念著他。”薑氏歎道,“這也真是禍不單行,所以娘就想,讓個福厚的進門來給你衝一衝喜,說不定,將來還能給你留下一兒半女……”
徐棲鶴從始至終並未應她,可也沒有說不應。一直到我端了早膳回來,他們母子二人才止了談話,薑氏回頭見我,臉上沒有一點破綻,親切地道:“三喜回來了,一起坐罷。”我給他們盛了兩碗,三人一起坐著,氣氛極是和樂融洽。
用了早膳後,薑氏就回去屋裏歇著。徐棲鶴對我道:“離這座院子不遠,有個桃花林,我們一起去看看。”
我攙著他,走了沒多久,就找到了那種著幾棵桃花樹的林子。此地靠近西苑,不遠處可見幾個書生坐在石桌前高談闊論,也有不少凡夫俗子來往走動,確實比東邊的院子嘈雜得多,可也更有人煙。
徐棲鶴走到桃花樹下,他折下了一支桃花。這個畫麵,竟讓我有些似曾相似——我初嫁給他時,他也折過一支桃花給我。後來,我把它放在瓶子裏,沒幾天,桃花枝就枯萎了。
徐棲鶴望著花:“你可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在南春的別院,命人種了一片桃花園。”他輕喃喃,“我說,等桃花開了,我們就一起去看看。”
我點頭,笑著應:“記得的。”
徐棲鶴的手鬆開,那支桃花從他手裏滑落,輕輕地墜在了混著花瓣的爛泥裏。我微微怔住,徐棲鶴眼裏的笑意漸收,他抬眼看著遠處:“方才,你都聽見了,是麽?”
我靜靜地望著他,徐棲鶴亦緩緩轉向我: “母親是故意說給你聽的,你也早就猜到了,難道不是麽?”
“……”我唇翕動了一下,卻不知該應什麽。
我和他四目相接,隻看,他目若剪水,好似氤氳著朦朧的霧氣,眼底卻有一點星火。到最後,那光芒漸弱,他別開目去:“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對我,是憐憫多於情意。”
我神色一頓,當下就搖頭,急道:“鶴郎,我並不是……”他打斷我:“別說了,我不想聽。”
徐棲鶴自嘲一笑:“如果今天我不問你, 你是不是還會幫著母親,一起勸我納妾?”他走出幾步,輕聲道,“我過去跟你說的這麽多,其實,你心裏,也從未真正信過。可說到底,還是我自己太貪。”
他止住步伐,喃喃道:“我不肯以十分真心來換,卻要你還以十分,確實是我太貪了,我也明白,你有千難萬難,弄下來,反是我一直在逼你……”
末了,徐棲鶴帶著幾分心灰意懶,扔下一句:“你們去拿主意罷,我什麽都不想管了。”
不久之後,薑氏便叫我去見她。
“鶴郎說,隻要你肯點頭,他就絕無異議。有些話,聽來誅心,卻也是事實。鶴郎的身子,你自己也知道,那是時好時壞,我希望你能明白,我這個做母親的所思所慮。”薑氏突然落淚,過來握著我的手,哽咽道,“三喜,算娘求你了,最起碼……讓鶴郎留一個後也好。”
自我滑胎之後,大夫就斷言,沒有三年五載,我恐難再有孕。我深深明白,薑氏為人母的著急,我自小便知後嗣為大,若是我還未曾小產,興許,我尚有顏麵開這個口。然而,我心裏也清楚,隻要我點下這個頭,我跟徐棲鶴之間,就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
我獨坐一夜,還未及應薑氏,徐棲鶴就嘔了血。本來剛養好了點,一夜之間,身子的狀況又急轉直下。薑氏大驚失色,好在寺裏方丈弟子中有人擅岐黃之術。
徐棲鶴醒過來後,眼裏帶著一絲決絕,看著我狠狠說:“……誰家的女兒,若是不怕一進門就守寡,那就盡管都叫人抬進來罷。”
三房納妾一事,到底還是不了了之。
回府後,徐棲鶴便不再和我言語。
我知道他心思極重,眼裏也揉不進一點沙子,他若要一物,就要全部,若是得不到,便索性不要。他向來如此,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一生,從沒變過。
如今,我成了虞氏的眼中釘,加之徐長風不在府裏,虞氏更是肆無忌憚,明的不行,就暗裏尋我麻煩。我不孕一事已經傳遍徐府上下,後宅的正夫人又明著瞧不上我,這世道,尻妻若不孕,地位就連常人妻妾都不如,那些下人對我也漸漸不再如以往般恭敬。
現下,我已搬去了一處僻靜的小院裏,此處位落在徐府偏院,雖然偏遠了一點,但也算是遠離了虞氏等人,還我一時的清靜。
隻不過,我卻沒料到,我這個難得的清靜,不過維持了兩月,就又被輕易地擊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