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寧武九年年底,眼看著年關將近,又出了一件事情——謝太後薨了。傳聞,謝太後被軟禁在太宸宮,沒多久就病倒了,太醫輪番診治,終究還是沒有挺過去。
“……可是,我聽到有人傳,太後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活活餓死的。”幾個丫鬟道,“謝家獲罪之後,太後就沒再和今上說過一句話,之後就開始絕食。結果,今上真道,母親為修身而絕糧,當遵從其意,命宮人一日隻送給一口吃的,太後就這麽活活被餓死了——”
“咳。”張袁一走來,那些下人忙噤聲。他抬頭指著那懸掛在梁上的紅燈籠道:“你們手腳麻利點,還不快這些東西都拆下來。”
太後薨逝,舉國哀喪,百姓在這百日裏也當身穿素衣,禁行樂狎妓,禁嫁娶慶壽等喜事。若是這樣子,年頭這個年,自然也就過不成了。
自謝家出事之後,徐府也冷清了許多。先前,每日都有人上門拜訪,便是尋常日子,這送禮的人從來沒斷過。如今,前堂和之前相比,可說是門可羅雀。而又聽聞在朝上,謝氏一黨被肅清之後,徐尚書就遭到孤立,門下的學生紛紛被遠調或是罷官。之前,門房還說,瑞王的轎子本要路經徐府大門前,卻又臨時改道,寧可繞一個大彎,也不敢進來巷子,唯恐讓有心人誤以為他要上門來。
眼看著大勢已去,徐尚書索性閉門謝客,在朝中也不若之前多言,隻恪守己責,步步謹慎。半月以前,聽聞衙門派人來查封了徐家的幾個鋪子,因著此事,薑氏和老爺起了爭執。
老爺指著薑氏道:“華陽啊華陽,你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你可知經營私鹽,被人追查下來,弄不好就要滿門抄斬!”
房裏頭,傳出薑氏抽抽噎噎的聲音:“妾身如何不知,老爺不曾管家,是不知道整個徐府幾百張口,一月下來,要多少銀錢啊!”
“你……!”
老爺揮袖,長歎一聲。
後來,此事也不知如何擺平下來,可那些鋪子都收了起來,現在徐家的產業,隻剩下京裏頭的酒樓和外頭的幾個莊子。
謝氏故去以後,管家權又攬回到了大房手裏。虞夫人出身將門,素來節儉慳吝,如今重掌後宅事務,就以闔府開銷過大為由,大大縮減了各房用度。她早看不慣過去謝氏鋪張奢侈,便對張袁說:“府裏上下就這麽幾個主子,哪需要這麽多人來伺候,還不把那些充門麵的東西都給去了。”
這樣一來,徐府裏超過一半的下人發賣的發賣,遣散的遣散,以往各房主子都有十幾個下人差遣,眼下都剩不到兩三個。
徐府後門,碧玉哭得直抽鼻子。被發賣的大丫鬟裏頭,她亦是其中之一。她性子雖然莽撞,但秉性純良天真,我一直將她視作妹妹一般。隻是如今的內宅裏,虞氏最大,誰也不敢拂了她的意,我也沒能留住碧玉。
我一直關在後宅裏,身無長物,隻拿了點體己錢給她。碧玉一驚,搖頭說:“奴婢、奴婢不可以收——”
“你拿著罷,這也沒多少銀子。”我跟她說,“回了老家,就找一個好人家嫁了,這些錢就給你拿來當嫁妝。”
碧玉這才收下了銀票,她對我躬了躬身,才走了沒兩步,又急急轉回來說:“少君,奴婢能不能再給您梳一次頭?”
我一頷首,她就從自己的布包裏找出了一個木篦子。她走到我身邊,執起我的發梢:“奴婢的老家裏,給人梳頭的時候,會說三句吉話。”
她梳了一下,說:“一梳富富貴貴。”
又梳一下:“二梳無病無災。”
最後一下,她哽咽道:“三梳長命百歲……”
她便了跪下來,朝我磕了一個頭。我連忙將她扶起來,碧玉流著淚說:“奴婢將來不能服侍您了,少君您一定要好好保重。”
之後,碧玉便同那些離開的下人,一起坐上了牛車。我看著那條巷子,忽而覺得,也許這樣子,才是好事。出了這座京城,外頭天大地大,再怎麽樣,也比一輩子拘在這宅院裏好得多……
“少君,”碧落走過來,她斂斂目,輕道,“奴婢……是絕對不會走的。”
我點了點頭,說:“進去罷。”
那一天之後,我身邊伺候的人,就隻剩下碧落一個人。她性子沉穩,也就不如碧玉活潑,我身邊一下子就安靜了許多。可她對我素來還算盡心,現在府邸裏能使喚的人已經不多,我也不是個金貴的,大多事情自己也做得來。
月末,我就搬到了大房這裏來。
徐長風成了大統領,除了掌管南北鎮撫司和禁衛軍十二衙門,還出任督軍校尉,他這陣子日日駐守軍營,若今上決意北伐,徐長風必當行軍北上。他現在兩耳不聞朝堂事,一心都撲在軍務上,我來到大房這兒的十天半月裏,竟從沒見過他回來過。
碧落進來收午膳,見我幾乎沒動筷子,便問:“是不是廚房做的不合胃口?”虞氏為了縮減用度,以往主子用飯都是四菜一湯,現在減成了兩道。我搖頭說:“不是,我隻是沒什麽胃口。”
近日,我夜裏時常夢魘,白天吃得也不多。碧落說:“要不,奴婢去傳大夫來看看?”
“我沒事,別去勞煩他人了。”我身子向來強健,隻不過是胃口不順,自然不將這當一回事情。
碧玉不再勸我,收了東西就下去做事了。
我起來走到了院子裏去,珺兒現在應該還在讀書,我便不去打擾,免得她見了我又調皮。現在,冬日到了尾聲,眼看著春天近了,這院落仿佛十年如一日般地蕭瑟清寒。我路過小徑時,陡地聽到了幾聲貓叫的聲音。
我四處瞧了瞧,然後循聲抬頭一看,就見到眼前的一棵樹上,有一隻白茸茸的貓兒。
這隻大貓正是珺兒養的,我仰著腦袋叫了它幾聲:“漪漪、漪漪,這兒。”那隻貓也頗有靈性,朝我“喵喵”叫了幾聲。
“下來啊。”我小聲叫著它,“怎麽了,下不來了麽?”
我不知它究竟是如何跑出來,又怎麽會到了樹上去,我看它在樹頭上徘徊,好像是下不了的模樣。
我左右看了看,卻見四下無人,一片冷冷清清。我又瞧了瞧眼前的這棵矮樹,心道也算不得多高。
“漪漪,你等會兒——”我輕聲哄它道,“我這就上去啊。”
我到底是當著男兒養大的,以前在家中,還爬過比這更高的樹。我將衣袖卷起,便試著抱住樹幹爬上去。漪漪在粗壯的樹枝上打轉,我費了好一番勁兒,才到了上頭,朝它招手道:“來、過來。”
“喵。”貓兒叫著。
“過來啊,來——”我呼喚了幾聲,那大白貓才磨磨蹭蹭地爬過來,我就立馬張開手,將它給撈住,“你真乖。”我一隻手環抱著它,正要下來的時候,突然一隻雀鳥飛過,我手裏的貓受了驚嚇,尖叫一聲,就在我懷裏使勁兒掙紮,我一時製不住它,兩手鬆開,身子就往後墜下。
“啊……”我摔在地上,吃痛地叫出聲來。那隻白貓一落地,就躥進了草叢裏,不見蹤影。
我艱難地翻過身,想要爬起來,卻發現使不上力氣。“啊……”我覺得下腹一抽疼,額頭活生生疼出了冷汗。
“來、來人……”我用手肘挪動身軀,往前爬了一爬,隱隱覺得雙股有熱流淌下。我顫顫地低下頭看去,就見白色的綢褲上逐漸洇出一片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