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三房都待過一時,再回到徐長風的院子,才發覺到,這裏比起其他兩處,確實是清冷不少。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主人不常在的緣故,這座小院也是安靜得很,服侍的下人也多有了些年紀,可做事都還算利落勤奮,不曾將我怠慢。因此,反是由於我來了,這座院子才多了些人煙。
我回來此處時,並沒有見到徐長風。他身職要務,自是比一般人都還要忙碌得多,不可能待在成日待在院子裏。
“少君且放寬心,奴婢老家有句話,剛入門的娘子還熱炕頭呢,到了夜裏大少爺一定就回來了。”碧玉現在是越發膽子大了,碧落聽到立時瞪了她一眼:“你注意一些,主子的事情……可是下人能夠議論的。”
碧玉不服地努努嘴,手指轉著頭發道:“少君,奴婢說的可都是實話……”
碧玉活潑,碧落老成,二人嘰嘰咕咕,因此我倒是從來不覺寂寞,不過是先前在徐棲鶴那頭……胡鬧了一點,現在突然閑了一日,確實是不大習慣。
按照徐府裏的規矩,往後的日子,我要在三房各待十日,不斷輪轉。這樣的規矩自千古來就存在,俗稱“走妻”,《尻誡》裏也有寫道,若非身子有恙,尻妻不得獨宿,每一夜都需在眾夫裏挑揀一位同房。後來,又為避免尻妻隻獨侍一夫,便定下了“走妻”的規矩。說來說去,這麽多的規矩,也隻是為了讓尻早日有孕,誕下子嗣。
碧玉和碧落以為我受到冷落,便想盡法子讓我開懷,她們卻不知,徐長風不在院中,著實令我心底暗覺輕鬆。因為,我也實在不知道,要如何與他共處……
這一天裏,眨眼閉眼,轉一下便過去了。
月上柳梢頭,回廊上,一盞盞全燈亮了起來。下人特意伺候我沐浴,之後我便坐在案前,等著我的夫君歸來。
距離第一次行房,也過了近半月,這寢房裏的紅綃已早已拆下,隻有門前還貼著一張“囍”字。此處,不像二房那裏雕梁畫棟,也不似三房滿是溫軟熏香,反是素淨得很,一樣多餘的物件都沒有,隻掛了一張不知誰人著的山水畫。可見此間主人,要不是極肅穆沉靜,就是鮮少歸來。
一晚上,下人進來剪了兩次燭花。
我一手撐在案上,點了幾次腦袋。我早早就打發碧玉碧落去歇息了,耳房隻有負責侍夜的下人在。等那下人又一次進來,我問了她一聲時辰。
“回少君的話,剛過了子時。”
我猜想,徐長風今夜,怕也是不會回來了。
剛成婚時,他也是如此,由著我在那紅彤彤的喜床上獨睡兩夜。“你也下去歇息罷。”我對下人道,自己也站起來,正要歇下之際,門後竟是傳來了動靜。
我回過身的同時,房門就從外推開來。
徐長風仍是那一身近衛軍的戎裝,威武挺拔,那暗紅披風拽在地上,帶著幾分潮意,似乎淋了小雨。那一頭烏發一絲不苟地束起,那輪廓硬朗,如雕如刻,仍是我初見他時那俊美得不可方物的模樣。劍眉冷瀟,深邃黑眸一見到我時,極快地閃過一絲異色。
“你……”他有好一陣子沒看到我,怕是方才視線對上的那一瞬間,還想不起我是誰來。我轉過來正眼望著他,而後便垂下眸,規規矩矩地輕喚了一聲:“官人。”
靜默須臾,徐長風走了進來,帶進一團深夜的寒涼之氣。
他走到櫃子前,想是要脫下那身執勤的衣服。我才叫下人去休息,雖是能傳喚他們,可也覺得不大必要,遲疑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我剛要碰到他的肩膀,徐長風就挪了一下身子。我的手抬在半空不動,他臉轉過來看我,抿了抿薄唇,說:“我自己來就行了。”
我聞言,緩緩頷首,識趣地退到屏風外頭。
徐長風將戎裝褪去,隻留了身裏頭的素衣。他走出來後,我便下意識地看向他。他脫去軍裝之後,人看起來卻比那些飽讀詩書的儒生還來得斯文,他望向我,唇動了動。
“三喜。”他出聲之前,我搶著先說了一句,可話從嘴裏出來的那一瞬間,我便有些後悔了。我看著地上,十根指頭緊緊揪著,“我……官人叫我三喜,就可以了。”
周遭凝滯了一會兒,我聽見前頭的男人道:“我記得。”他說,“我記得,你叫三喜。”
他嗓音極沉,又如擊磬般醇厚。他喚出那聲三喜,不知道為什麽,好似傳到了我的心間裏頭,而我在他的眼前,總顯得有些局促,也許是他比我年長得多,也或許,他終究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我察覺他向我走來,強忍住退步的動作,直到他停下。
靜默一陣,而後,他開口道:“夜深了,你去床上歇息罷。”
接著,徐長風便轉過身去。我抬頭看他的時候,隻來得及見到一個頎長背影打開房門。徐長風去了隔間書房,我看到那一頭的燈亮了起來。
我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明了,他這一晚上,是不會再踏進這裏了。
我一個人躺回床上,原來的睡意全消。輾轉幾次,末了望著燭火,火光紅豔,把周圍都照得模模糊糊。
我忘了誰說過,一輩子,還長著。這也隻是頭一夜。
後來連著幾日,我待在大房的院子裏。這陣子每日天一亮,我睜開眼之前,徐長風就已經去了衙門。而到了夜裏的時候,他雖然人都有回來,卻隻將這張床留給我一個人,自己去了書房那頭過夜。而我和他打上照麵的次數,十根手指都數得來。
這幾個晚上,外頭時有不時都要下一場小雨。今夜則不知道吹了什麽邪風,雨從傍晚就沒停過。
這一晚,我被雨聲弄得合不上眼,就坐了起來。
我打開了門,看著隔間那一頭,微弱的光芒透出窗紙,好像遙遙黑夜裏的一顆星子。
徐長風不知道是醒著,還是已經睡下了。雨聲瀝瀝,我模模糊糊地思及,徐氏族人數代為文官,隻有他不走尋常路,棄文從武,這……會不會是因為,和他生而為常人有關係。
次日,我和碧玉幾人在院子裏。
剛下過幾場雨,院子裏的花開得正好。這裏的園子雖不像徐棲鶴那頭那麽精致,可我走了一圈,卻發現這裏似乎也曾有人精心打理過,隻是不知因何故,漸漸就蕭條了起來。
當我走過玉蘭花叢的時候,就隱隱約約聽到幾聲貓叫的聲音。
“這院子裏原來還養著隻貓啊?”碧玉一聽見有好玩兒的,就忍不住到處找找看。
碧玉在院子各處找了一找,果真給她抱了隻貓兒過來。
那隻毛茸茸的小東西是個全白的,四肢肥短,兩隻眼睛卻是一金一藍,極是少見。
“這種貓我知道,是胡人帶來的,叫什麽……什麽波什麽的。”碧玉把貓抱到我跟前,我也是心生好奇,到底無所事事了幾天,但凡有點新奇便按捺不住,忍不住伸手過去,想要逗一逗它。沒想到這隻貓還有些脾氣,猛地一掙:“啊!”我痛叫一聲,低頭一看,它從碧玉懷裏掙脫出去的時候,在我的手背上抓出了一道口子。
碧落一見,就怒喝道:“來人,快把那傷了少君的小畜牲給抓住!”
下人不敢不從,忙去逮住了那隻白貓。碧落冷眼道:“不知道是誰養的畜牲,如今傷了主子,是不能留了,把它淹死了罷。”又對碧玉道,“你還不快叫大夫來看看少君的手。”
可就在這時候,另一頭響起了聲音:“不要淹死我的漪漪!”
緊接著,我就見到一個小姑娘跑了過來。
她約摸五六歲的年紀,穿著身青衣,梳著兩個花辮,長得唇紅齒白,很是標致。她不顧不管地過來抱住那隻貓兒,一臉警戒地看著我們。那一雙會說話似的眼睛,讓我覺得很是熟悉。
“小姐、小姐——”她的後頭,跟來一個嬤嬤。老嬤嬤瞧見了我,趕緊將小姑娘拉扯到身後,然後撲通一聲朝我跪了下來,戰戰兢兢地道:“老奴見過少君,若小姐衝撞了少君,請、請少君隻罰老奴一人!”
我見她已向我磕頭,便忙說道:“你……快起罷。”目光卻望向她身後的女孩兒,那小姑娘緊緊抱著她懷裏的貓,生怕我們將它給抓去。
老嬤嬤已經站起來,推推小姑娘道:“小主子,少君大度,您還不趕緊謝謝少君。”
她看了看我,眼眶卻一紅:“這兒哪有什麽少君,我隻要我的娘親!”遂抱著那隻貓,扭頭跑到了另一處院子去了。
那老奴叫了幾聲小姐,又要向我賠罪,我有些乏了地擺擺手。
回到院裏,大夫就來給我看了下手上的口子。其實,我自小磕磕碰碰,這點傷實在算不了什麽,可下人極是緊張,我也隻好讓大夫看看,也算是安撫他們了。
大夫出去之後,我不禁問:“方才,那個孩子是誰?”
碧玉一聽,驚奇道:“原來……少君還不知道麽?”
碧落瞪了她一眼,走到我眼前,躬身答道:“回少君的話,剛才那一位小主子……”她謹慎地答道:“正是徐府大少爺和前少夫人洛氏的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