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成全癡心

  不出所料,半個小時後,五叔敲響了我的房門。


  沒容我去開門,他徑自推門走了進來。


  我坐回到桌前,自斟自飲著明前龍井。


  他站在我身旁,大口喘粗氣。


  “說吧,什麽時候出去的?”質問的口吻。


  我嫣然一笑,“問我?這世上還有你吾競堯不知道的事情麽?”


  “告訴我,什麽時候出去的!”還殘留著一點耐性。


  我拿起個空盞,斟上茶汁,放到旁邊的空位上,“午飯後出去的。”


  他長籲一口氣,坐下,“為什麽沒人看見你出去?”


  “因為我沒有走街門,”睨了他一眼,“而是,鑽的狗洞!”


  “玖兒!”從稱呼判斷,在生氣。


  我似笑非笑地直視著他,“西耳房旁邊有個狗洞,難不成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能不能好好說話?”他凝起了臉色。


  我聳聳肩,“這不是好好說話嗎?我確實是鑽狗洞出去的!”


  “為什麽要那麽做!”他終於信了。


  “因為隻有那樣,才可以隨時想出去就出去啊!才可以不被任何人監視啊!才可以想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回來、且不用解釋報備啊!”語調十分輕快,接近於哼吟。


  五叔轉頭逼視著我,“這樣,有多久了?”


  我大略算了算,“差不多……一個月吧!”


  他依舊目不轉睛,“那你出去都做什麽?”


  很好,終於問到了點子上。


  我往前附身,嘴角噙笑,一字一頓,“去、見、亞、叔!”


  他聽了,一動沒動,表情未有變化,連眼神都是老樣子。


  “我以為你會罵我見鬼了呢!”嘲弄著,向後靠在了椅背上。


  他還在盯著我看,舌尖在腮幫內拱著,遲遲不表態。


  “是不是得我咄咄逼問,你才肯坦白細說啊?”我拿起桌上的紀梵希火機,信手撥弄著。


  “女孩子家家的,玩這個做什麽!”他把打火機奪了過去。


  我端起了小盞,淺抿茶汁,“沒了打火機,還有火柴。總能點燃這房子吧!”


  “你若喜歡,點了便是!”他不慌不忙地回道。


  瞧這個態度,必須得單刀直入了。


  “亞叔明明還活著。”沒有多餘的話,就這一句。


  他凝眸望著我,好一會,泊然開口,“知道真相隻會令你的大半個世界無情崩塌……”


  我打斷了他,“沒試過,天知道到底會是個什麽結果。”


  他頓了頓,起身,“那你等我片刻!”


  不待我回應,顧自向外走去。


  我到窗前去眺望,見他回了東廂房。


  過了會兒,快步走出,奔正房而來。


  我坐回到桌前,腦子裏想象著無數種可能。


  俄而,他沒有敲門,直接走進來。


  落座之後,寒聲問我,“玖兒,你確定想知道真相嗎?”


  “當然。”忽閃長睫望著他,“我在守喪,我那名義上的丈夫卻還活著!這麽荒唐的事情,總得讓我知道真相吧?”


  他抿唇點頭,把手裏的東西放到了桌上。


  我掃了一眼,是錄音筆。


  看外觀,好像以前沒有見過。


  “什麽意思?要錄下你我之間的對話作證據嗎?”我譏誚道,——這種事兒他常做,不足為奇。


  “先答應我,聽完錄音之後要克製自己的情緒!”他用長指蓋住了錄音筆,大概意思是,如果我不答應,就不會給我聽。


  我嗤笑一聲,“經曆過那麽多的磨難,我若再沒有抵抗力,真就白活了!”


  他又遲疑了片刻,這才把錄音筆推到我麵前。


  真相當前,說不緊張那是假的。


  深呼吸兩次,我按下播放鍵。


  一小段寂靜之後,響起了亞叔的聲音。


  我趴在桌上,安靜地聆聽。


  “玖兒,當你聽見這段錄音的時候,就說明,你已經得知了一些事實。


  我知道你痛恨被親近的人瞞騙,然,自私如我,還是一次次騙了你。


  對不起!

  現在,就讓我從頭說起吧!

  三年前,在我還沒有認識你的時候,記憶力出了問題。


  查不出病因,找不出治愈的方法,隻能幹等著自己變成一個沒有記憶的人。


  我實在不甘心,四處尋醫問藥,幾乎走遍世界各地。


  終於,在美國的一家醫療研究所找到了尚未獲準臨床使用的新型藥劑。


  真的是有病亂投醫,稍作考慮,我做了一次小白鼠。


  幸運的是,新藥在我身體裏起到了作用,記憶力沒有繼續退化。


  麻煩的是,必須連續服藥三年,才有可能徹底治愈這個痼疾。


  好吧,隻要能挽救記憶力,我願意吃三年苦藥。


  ——畢竟,對一個律師來說,沒了記憶就等於自砸飯碗。


  但,服藥的副作用是極大的,嗬嗬,暫時性ED。


  不就是三年不能享受魚水之歡麽?


  心裏連個深愛的女人都沒有,所以,我不在乎這個。


  於是,跟研究所簽訂了試藥協議。


  然而,老天卻讓我遇到了你。


  明知自己不配,我還是一步步接近你,用化不開的濃情纏住了你。


  玖兒,心動不已卻身如沉石的感覺,讓我幾欲抓狂。


  可是,我不能不吃那個藥啊,不能不吃啊!

  如果我連你是誰都不記得了,又怎麽能照顧你一輩子呢?

  前趕後湊的,我們終於要結婚了。


  悲哀的是,我給不了你一個新婚妻子該有的幸福。(哽咽)


  更加悲哀的是,我知道競堯對你沒有死心,我也知道你心裏有他卻一直克製著自己的情感,而我自己,還得再吃一段時間的藥。


  三下夾擊,豬油蒙心,……我毀了你的眼睛。


  我曾經天真地認為,在你眼盲的一年時間裏,可以跟競堯斷絕往來,可以更加依賴我甚至是愛上我,而我也可以順利完成最後的療程。


  然,事實並非如此。


  我讓你失望透頂,你逃出了我的世界。


  苦尋一段時間,終於得到你的消息。


  可是,就在我盤桓著要如何去見你的時候,卻迎來了一個噩耗。


  沒錯,我的病情惡化了。


  簡言之,新藥隻是延遲了病情的發展,卻沒法治愈這個可怕的疾病。


  我不得不放棄見你,一切都要從長計議……(哽咽)


  競堯陪著我去了那家醫療研究所,檢查過後,他們也表示愛莫能助。


  一切都已成定局,我必須抓緊時間、塌下心來安頓未來,我的未來,和,你的未來。


  因為,病情的惡化速度很快。


  最初,我隻是間歇性失憶。


  漸漸的,會忘掉大部分的人和事。


  頂多六個月,之前幾十年的全部記憶都會消失不見。


  最終,記憶範圍隻能維持在三天,甚至更短。


  原諒我,玖兒,從那時候起,我開始策劃如何騙你。


  我知道自己跟你再也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但,自私如我,想要把自己永遠刻在你的心裏。


  而死亡,是最好的鐫刻方式。


  單純的死亡還不夠,我必須把自己的雙眼留給你!

  這樣,你就能一輩子都記得我了!

  至於我自己,一個沒了記憶力的人,要眼睛又有什麽用?


  看過了我也記不住,嗬嗬!

  若不是希望活著聽見你的各種消息,我,真的應該死去,真的……(哽咽)


  當然,做這一切是需要幫手的。


  最合適的人選,就是競堯。


  他不肯幫我,我隻能跪下來求他。


  這個看似跋扈、實則重義的傻侄子,就這樣心軟地答應了。


  我為自己選定了一種生存概率最低、死亡速度最快的疾病,——胰腺癌。


  角膜手術前一晚,我故意作出病重的樣子,步伐拖遝地去你病床前見你最後一麵。


  然而,手術當天上午,當我從麻醉中醒來的時候,雙眼卻還在,我照舊能看見這個世界。


  原來,醫生把一個車禍離世的小姑娘的眼角膜移植給了你。


  競堯跟我承認,這是他跟醫院商量的結果。


  為此,我狠狠地打了他!


  我知道不該那麽對他,知道他為我做了很多事情,可我也怨他沒有成全我的癡心。


  你住院那幾天,競堯幫我包下了隔壁病房,這樣,我就可以離你近一點了。


  後來,你出院了,我也離開了醫院。


  在你還沒有從我的記憶中徹底消失之前,我留了兩大段錄音,一起交給了競堯。


  至於他要給你聽哪一段,已經不是我能決定的了。


  那段錄音中的我,是個為愛赴湯蹈火的癡情種。


  這段錄音中的我,是個時運不濟卻自私自利的可憐蟲。


  我的內心是渴望他把那段錄音交給你的。


  可是,良知使然,我又想讓你知道這段錄音中的真相。


  到底會給你留下個什麽樣的印象,我,真的無能為力。


  玖兒,我為自己準備了一個墓穴。


  它離你母親的墓地很近,這樣,你去看望母親的時候,順便也能看看我。


  ——無論我有沒有躺在那裏,隻要你去看,都會令我開心不已。


  對了,墓碑的“立碑人”落款處,我沒有刻上你的名字。


  但是,我得承認,我特想用那塊墓碑來證明我是你曾經的丈夫。


  玖兒,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徹底忘了你。


  趁著還有記憶,我想告訴你,我愛你!


  如果有一天,你忽然偶遇一個跟我長得很像卻又完全不認識你的人,千萬不要難過。


  這個人已經把他自己弄丟了,所以才會不記得你!

  ——若有的選,誰願意忘記自己愛到魂兒裏的女人啊!


  請你相信,下輩子,他會想起你、找到你,一輩子寵你、愛你、守護你,跟你永不分離!

  哪怕,他的身份隻是你的父親、你的兄長,甚或是,你從小豢養的一條笨狗……(哽咽)


  我的寶兒,我的好女孩,我的小妻子,老丈夫對不起你。(哽咽)


  ……(長久地痛哭)

  (哽咽著)玖兒……,今生已矣,願,來世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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