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非死即殘
山洞中空曠無聲,周遭氤氳著瓢潑雨水留下的潮濕水霧。洞頂裂開了幾條狹細的石縫,似乎在其之上積聚的低窪雨水已經完全消失。
而那些石縫中,則漏下了幾寸瑰麗耀眼的日光。
細膩的,柔和的,溫暖的日光,與朦朧飄渺的水氣輾轉相疊,流瀉在阮嵐被捆縛的左臂之上。
他微微低頭,沉寂地閉著雙眼。稍顯眉峰的弦月眉便在微陷的眼窩之間,呈現出一道既淺淡又溫柔的陰影。
顯得靜謐,而又安穩。
就在這時,一聲高揚的口哨打破寂靜。
阮嵐聞聲,睜開眼睛。
他先是聽見一聲並不響亮的鳥鳴,接著聽見鳥兒撲扇翅膀的聲音——盡管那聲音似乎極輕,可封閉寬闊的山洞使它們不斷在阮嵐耳旁回轉,不斷擴大……
原來是一隻黑翅白身的禽鳥不知從哪裏飛了上來,在空中盤旋著飛翔一圈,隨後它收起翅膀,低低地叫了一聲,停落在章雨深的臂彎上。
章雨深垂著兩隻黑洞洞的眼睛,用另一隻手輕柔地撫摸著鳥翅上濃密順直的黑羽。
“阮大人,你莫要妄想陛下能救你出去。”章雨深歎息著搖了搖頭,語氣中卻透露著一絲不可一世的自信,“我已在外麵設下層層陷阱機關,若是有人想要強行闖入,必當付出慘痛代價。”
他朝那隻禽鳥的頭頂吹了一口氣,那隻鳥便抖抖翅膀,叫了一聲。
似乎是在對他說些什麽。
章雨深轉過頭來,盡管阮嵐看不清他的臉上究竟是怎樣的神采,他卻感覺到章雨深嘴巴四周的軟肉好像動了那麽一下。
——是在笑吧。
章雨深接著道:“強行硬闖之人……非死即殘。”
聲音分明冷漠,卻隱隱暗藏著殺戮帶來的快意之感。
過了許久,阮嵐喉間那塊突起的部分才輕輕滾動了一下,他發出沉靜而嘶啞的嗓音,混雜著極力抑製的哀傷之情。
“母親……母親她被人一箭穿心,也是章公子你下的毒手吧。”
章雨深手臂上的禽鳥忽地大張其喙,朝阮嵐望過來。
阮嵐隱約望見鳥喙裏似乎含著一片淺桃紅色的花瓣。
章雨深點頭:“是啊,我早就立下誓言,要將所有刺穿我章家人的利箭,重新刺回你們的胸膛。而我殺死的……絕對不止令堂。”
阮嵐皺眉,被縛住的身體忽然朝前一探,從石縫中散下的日光便照射在他的臉上,雙瞳驀地縮小——
“你什麽意思?”
“大人可還記得,就在令尊去世前的一段時光,他曾獨自離開過阮府,回來以後,便一病不起,變得眼歪口斜、神誌不清,常常口吐白沫?”
阮嵐的目光霎時變得銳利泠冽。
——就好似寂寂黑夜裏最淒冷的月光。
“父親的怪病,竟也是你……?!”
章雨深則答得輕描淡寫:“嗯,對,不但如此,我還順手取走了阮家的春風卷。”
阮嵐回憶起當時發生的事,至今仍曆曆在目。那時父親帶著春風卷離開三兩天回來後,身體莫名垮了,身上的家傳寶也丟了。阮嵐一邊派人四處尋找遺失的春風卷,一邊到處拜訪京中名醫。然而——
春風卷沒能找回來,連帶著太子因巫蠱失勢,父親不久也去了。
太子一脈分崩離析,他也跟著成為尹輾的階下囚。
章雨深的聲音穿過他的記憶:“我欲將春風卷送予北方靖國,再配合那封我用左手寫的,告發阮尚書勾結外邦的密信,足以挑撥兩國的關係,引起一場大亂……誰知那時的靖國君主竟然不識貨,且膽小怕事,他害怕收到的是贗品,又畏懼於中土的猜忌,因而不敢收下我費盡心思得來的春風卷,嗬,真是懦夫。”
阮嵐怔怔地遊離於過往的記憶裏,歎了一聲:“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章雨深的情緒卻突然激動了起來,他咬著一字一句大喊:“那是自然!我為的就是動搖尹家的江山,將你們這些雙手沾滿血腥的皇親國戚達官貴人拖入十八層地獄,讓你們永世不得翻身!如果沒有你們!沒有你們爭權奪位……我這一生會多麽幸福……我和岑崆會在年少時短短的十餘年分離後重逢……然後,然後永遠在一起……”
約莫是因為章雨深的情緒劇烈變化,他手臂上的禽鳥嚇得雙翅撲扇了起來,而後跳到了他的肩上。
“你錯了。就算沒有尹家,還會有李家,張家,王家。”阮嵐頓了一頓,接著把目光慢慢轉向章雨深那張極其可怖的臉上。阮嵐那一對深褐的眼眸裏含著兩扇晶亮的陽光,將整雙眼睛都照得明亮通透。他動了動幹澀的雙唇,道:“權貴,是殺不盡的。”
“不!殺得盡……殺得盡!”章雨深大叫起來,那禽鳥便也跟著放聲悲鳴。他大聲道:“好在,好在這一次,靖國的新君王收下了春風卷,並當作龍誕賀禮將它獻給尹輾……哈哈哈,尹輾一定非常憤憤不平吧?從自家國都中丟失不見的寶物,竟然流傳到狼子野心的外邦手裏。嗬嗬,隻是這麽好的機會,那國王竟然畏畏縮縮不願出兵,我便下了結界暫時封鎖靖國與京城來往的要道;命潛伏在臨州軍隊裏的內應伺機而動,殺了駐邊將軍,並謊稱看到是靖國的三將軍下的毒手。如此一來,兩國關係就會急速惡化,而我隻要稍加催動,便可大功告成。”
章雨深將這一席話說完,便覺異常心滿意足,好似他的設想全都已經實現了一般。
“你又錯了。”阮嵐反駁道,“陛下他早就猜到其中大有蹊蹺,因此這次派出的軍隊,並非是討伐靖國之用,而是徹查真相,畢竟兩國交戰實乃耗費民力物力之禍端,陛下絕不會如此草率便下旨攻打鄰國。”
“你閉嘴!”章雨深大吼一聲。
之後是一陣寂靜,連斷斷續續的鳥鳴都停止了。
章雨深稍稍放低了聲音,道:“哪怕此次真的失敗,我還有別的辦法——別忘了,陛下此時正在這座島上呢……他已是甕中之鱉,跑不了的。”
阮嵐對章雨深殘忍毒辣的手段厭惡至極,於是輕蔑地移開雙眼。
見阮嵐不再理他,章雨深便將肩上的禽鳥關進一隻三四尺高的籠子裏,然後對著阮嵐的方向坐下。
那張高低不平的肉團臉張開一個口子。
他難得用上了不那麽怪異的語氣,對阮嵐態度平和地說道:“你知道嗎?我與岑崆已經二十餘年未曾見過了。他年幼時去西域拜師學武,我們一別就是十年,可我們一直用書信來往,盡管路途遙遠,我們也不曾間斷過聯係。雖然、雖然,如今我已記不得他的樣子,可他寫給我的書信,我一直一直留到了現在。”
章雨深從懷中的口袋裏翻出一疊厚厚的信紙,邊角都已經蜷曲彎著——似是在這些年歲裏已經翻看了許多許多遍。
“這一封,他告訴我,他因為習武太累,夜裏肚子叫個不停,便去灶房偷吃雞蛋,結果被師父一頓杖責,打得三天不能下床練功。”
他又翻出一張紙:“而這一封,他告訴我,他已學會了一套下馬拳,是配合劍術使用的……但劍術尚未學會……”
“這一封,他和我說,他的武學造詣雖與他師父相差甚遠,但也已大有所成。他說他即將學成歸來,馬上就能回來見我了,讓我莫要為他擔憂。”
……
“這一封,是我寫的。”
“沒說什麽,十分簡短,隻說了一句讓他親自來恭賀我章家喬遷之喜。”
“而這一封……我還沒能寄出去。”
那一天,在愈燃愈烈的大火中,這些書信被他緊緊壓在身下。
大火燒毀了他的臉。
可所有書信依然完好。
被他墊在最下麵的,便是這一封。
“我不怕他不認得我,我的手臂上有一個紅色的胎記,隻要他看見了這個胎記,他便會知道那是我——若他還活著,他肯定能認出我。”
章雨深挽起袖管,阮嵐果真看見他的右前臂上有一隻暗紅的胎記。
手臂上的皮膚光滑白皙,與那張可怕的臉形成鮮明對比。
他很快又將袖子盡數放下去。
阮嵐的眼珠來回掃了兩下,睫毛顫了顫。
他嚐試著勸章雨深:“我知道,失去心上人讓你很難受,但——”
“不要說了,你休想叫我回心轉意——自從我知曉尹成竟連我們的旁支岑家都不願放過之後,便已打定主意——我要重新清洗這個被權力蒙蔽人心的世間,而你們這些手握重權之人——必須死!”
章雨深臉上毫無規律的橫肉劇烈抖動著,足以看出他心中氣火之盛。
阮嵐心中知曉自己解不開章雨深心中的怨恨,便又沉默下來。
“呼……呼……”
就在這時,兩人一同聽見一陣沉重的喘|息聲。
阮嵐朝那聲音的來處望去。一個麵目全非的男人踉蹌著步子走了進來,他的整張臉上都被覆著汩汩流出的鮮血,未持劍的那一隻手臂折斷了,腿上似乎也有幾處傷口,正往下淌著血。
而那身染了半身血的太監服,章雨深當然記得之前由誰穿著。
他眯起黑洞洞的眼睛,似是對眼前的這一幕鮮血淋漓十分滿意。
他輕輕笑了一聲,道:“哎呦……這不是張總管麽。”
阮嵐沒料到,再一次見到張總管,會是這樣。
那個一向嚴謹穩健、從容不迫的張總管,怎會變成這一副血肉模糊的模樣。
阮嵐這才想起來,章雨深剛剛說過,他在四周布下了層層機關陷阱,而那些強行硬闖之人——非死即殘。
“原來來的隻是尹輾的一條狗。”
章雨深邁著輕慢的步子,慢悠悠地踱到張總管麵前。
張總管身後是一灘黏腥的血跡,而身上的血仍在不斷向下嘀嗒流淌。
他似是快站不穩了,顫抖著身體,用了全身下墜的力道,才將手上的長劍插入地麵。
如此,他才能半跪在地,支撐起一副顫顫巍巍的軀體。
他正欲開口說話,可是從喉間湧出的血嗆進了他的胸肺,一出聲,便猛烈地咳嗽起來。
——咳出更多的血,瞬間嘩啦啦流了滿地。
“莫再妄想掙紮,你已不可能再活著出去。”
章雨深冷哼一聲,彎起嘴角的軟肉,一腳踢歪了立在地上的長劍。
張總管的身體便這麽跟著歪斜了過去。
“看來命還挺硬。”
章雨深目光一凜,帶著心狠手辣的神色:“那我便……送你一程吧。”
他欲拔起插在地上的鐵劍,卻費了極大氣力,才將劍身抽起。
接著,劍柄翻轉,刹那間刺進張總管的胸膛。
長劍穿胸,光亮刺目的劍鋒橫穿脊背,之後,劍身便覆上了一層鮮血。
又是一口血從喉間湧出。
看來,他再也無法開口說出一句多餘的話。
奇怪的是,沒有了長劍作為倚靠的張總管,此時竟沒有如章雨深的預想一般,立即栽倒在血泊之中。
張總管先是握住刺進了他前胸的劍的劍柄,而後一把抓住對方那隻握著劍柄的手。
青筋突兀地皺了滿頭,他睜著瞳孔慢慢放大的眼睛……
似乎是在努力定睛尋找什麽線索。
他顫抖著沾著血腥的手指,猛地撩起章雨深的袖口。
——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
張總管手指指腹粗糙,布滿常年習武而留下的陳繭。這些陳繭從章雨深光滑細膩的手臂上劃過,帶上了幾滴粘稠的血漬。
而章雨深那隻手臂上麵,有一隻暗紅色的胎記。
他似乎霎那間釋懷了,捏著章雨深袖口的那隻手頓時鬆開,身體晃了晃,囁喏著嘴唇,像是正想要說些什麽。
“呃嗚——”
張總管發出一聲,像是從胸腔中蕩起的哀嚎。
隨後,遍體鱗傷的張總管轟然倒下。
而在那張鮮血淋漓的臉上唯一一雙明亮的眼,轉瞬便暗淡無光。
阮嵐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知怎麽,忽然想起章雨深方才和他說:“隻要他看見了這個胎記,他便會知道那是我——若他還活著,他定能認出我。”
若他還活著……
若岑崆未曾死去——
寬闊的山洞裏彌漫著令人絕望的甜腥氣息。
那隻白身黑翅的禽鳥,在籠子裏啊啊地叫著。
一張不知從哪裏飛旋著飄下的紙張,皺巴巴地墜落在阮嵐腳邊。
阮嵐並不知道,這張紙原先一直被張總管捏在手心裏。
但他看清了——這是一封署名為章雨深的信,還寫上了禎明九年的日期。
可那上麵的字跡,阮嵐分明在哪裏見過。
對了,他想起來——“明宣十九年。”
那一日,他來到皇宮中張總管的住處,無意發現張總管正在看一封信。
他阮嵐隻偷偷摸摸瞄到那信上的寥寥五個字——明宣十九年。
是先皇在位時的年份。
現在想來,“明宣十九年”與“禎明九年”中的“九年”二字寫得實在太過相像。
竟好似是一個人寫的。
如若是平常,他必然不會對一個僅瞄過兩眼的字跡就印象如此深刻。
但那時的張總管,令他記憶猶新,連帶著這區區五字都記在了心裏。
張總管不似平日裏內斂沉著的常態,而是低頭望著手上的信,嘴角揚起一抹難得一見的笑容。
那抹笑容,竟猶如暖春裏的和風一般溫柔清甜。
阮嵐猜想……當時的張總管大概是想起了多年前,他曾許下一句雲淡風輕的約定。
——雨深,等我學成出師歸來,便去看你,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
來自安那其·玉的現身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