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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滿目瘡痍

  尹輾醒來時,晴朗的天空澄淨無比。綢緞一般又輕又薄的白雲在上麵飄動著,飄得很慢,很慢……慢到他以為光陰似乎已經停止不前,周圍空氣都凝固了。


  清涼的浪花輕柔地拍打著沙岸,岸邊便浮出一道又一道的白沫,海浪一次次上岸,隨即又離去。不遠處還有幾隻白身黑翅的鷗鳥在海麵上展翅盤旋,發出淒厲尖銳的叫聲。


  淳靜溫和的微風摩挲著他的臉頰,帶著一絲鹹腥的味道,那是屬於海洋的味道。


  在前麵最遙遠的地方,大海與天空連成了一條長長的線。是這道線,將天地一分為二。


  他……


  他們終於逃出來了。


  尹輾閉上眼睛靜靜休憩,忽然聞見一陣甜蜜醉人的花香。


  那花香十分濃鬱香甜,就好像……他就躺在繁花茂盛的地方。


  “陛下。”他聽見阮嵐叫他,“那邊的樹上開滿了桃花,我看著好看,便摘了幾枝下來。”


  尹輾忽然睜眼。


  他看見阮嵐跪坐在他身邊,正拿著一枝桃花,伸手要遞給他。


  尹輾甫一握住那根桃花枝,阮嵐便低眉順目俯下了頭,那張俊俏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紅暈,黑黑的睫毛打著顫:“陛下……我們已經並肩走過了一場生死之劫,現在,不知道能不能算來世?”


  尹輾聽完,連忙從地上坐了起來,激動地一把丟了那花枝,握住阮嵐的手。


  就在昨夜,海水洶湧上升,即將吞沒一切之時,他曾對阮嵐說:“倘若能有來世,你便接受我吧……阮嵐,你可願意?”


  來世……來世。


  阮嵐他答應了。


  他原諒他了!

  尹輾喜不自勝,在阮嵐的臉上輕輕落下一吻,接著道:“當然算,阮嵐,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二人相擁在一起。


  從天上落下的陽光溫暖柔和,像極了年少時春日裏與人結伴出遊的風光。


  就這麽相擁著許久許久,久到海麵上的鷗鳥都已經飛走了,阮嵐才道:“陛下,我方才摘的桃花被你扔了是不是。”


  尹輾垂眼看著兩丈外的沙岸上,孤零零地躺著一枝桃紅色的樹枝,花瓣都已落了好幾片,還沾上了幾絲汙穢的沙塵。


  他感覺很不好意思。


  “這花長在哪?我幫你去摘。”


  阮嵐從地上站了起來,向尹輾身後的一個方向望去:“不必。就在那邊不遠的地方,開了一叢桃林,我再去摘些回來就是。陛下,你再這裏等著我。”


  “嗯,好。”


  阮嵐走後,尹輾重新在沙灘上躺下。


  海風……陽光……浪花——


  這裏實在太美了。


  他閉上眼睛,聆聽著海風與海浪美妙婉轉的聲音。


  倘若,他能和阮嵐永遠留在這裏,不問世事該多好。


  等玄兒長大了——


  再不去理會那些凡塵俗事……


  不理會……


  該多好……


  “陛下!”


  “陛下!陛下快醒醒……您怎麽躺在這裏!”


  尹輾驀地驚醒。


  他一睜眼,便看見張總管蹲在他身邊,按住了他的腕子給他把脈,麵色十分焦急:“陛下,您終於醒了。”


  尹輾皺眉:“阮嵐去哪裏了?”接著才發現周圍不對勁。


  天色是暗的。


  他確實躺在沙岸上,也的確有海風,有海浪,海麵上也有幾隻正在盤旋飛舞的鷗鳥。可是天空卻被一層又一層的烏雲籠罩住了,光芒甚微,陰雲滾滾。


  海水洶湧澎湃,急匆匆地湧來,又快速退去,浪花已經打濕了他的靴子,而猛烈的海風也吹散了他的外袍。


  迎麵吹來的一陣鹹腥氣味,令他反胃不已。


  張總管道:“陛下,我們上岸後便開始分頭尋找,不知其他人是否找到了阮大人。”


  “阮嵐不見了?”尹輾甩開張總管扶著他的手,從地上站起來,“怎麽可能,剛剛他還在這裏和朕說話。”


  張總管聞言,雖然有些遲疑,但還是開口道:“回陛下,奴才已經在陛下身邊守了有大半柱香的時間,一直都未曾見過阮大人。見陛下一直未從夢魘中醒來,所以——”


  “夢魘?”


  尹輾這才發現自己額頭與耳後濕漉漉的,像是海水,又像是流下的汗水。


  連衣服似乎都和後背粘在了一起。


  張總管答道:“是的陛下,奴才看到陛下後便想先行通知其他人陛下在此處,誰知走近了才發現陛下滿頭大汗,一直緊皺眉頭,嘴裏還不停地喊著阮大人的名諱,所以,奴才就想先把陛下從夢魘中叫醒,再通知其他人。”


  尹輾難以置信:“你說……你一直都沒見到阮嵐?怎麽可能……他方才說他要去摘桃花,就在那邊,那邊開了滿林的桃花——”


  尹輾順著阮嵐離開的方向望去,然而,遠處滿目瘡痍,狼藉一片。是有一些仍然佇立著的林木,但都已經枯敗了,更多的樹木不堪重負直接歪倒在了地上。


  蒼勁的涼風呼嘯著卷去,很快又倒下一棵樹。


  “不、不可能——”


  這大概是尹輾第一次在張總管麵前如此失態。


  張總管忙道:“陛下,您上一次是在哪裏見到阮大人的?奴才……這就讓他們去找。”


  這座島上滿是枯敗蕭瑟的垂暮之感,哪裏還有盛開的桃花。


  尹輾握緊雙拳,淒淒地閉上了雙眼,過了好一陣兒,才複又睜開。


  拳已然攤開變成了掌。


  “不必了。”


  尹輾似是已經接受了事實,他一向可以保持著屬於帝王的清醒與理智,除了極少的時候——最多是在阮嵐麵前的時候。


  尹輾沒有對張總管隱瞞:“上一次見到他時,是在海底。”


  在海底的另一邊,他曾對阮嵐說。


  ——倘若能有來世,你便接受我吧……阮嵐,你可願意?


  他看著手腕上的布條,久久沉默不語。


  這根布條的另一端,原本係在阮嵐的身上。


  可是,它現在斷了。


  布條上的切口並不均勻,不像是用小刀割斷的。


  ——更像是用牙咬斷的。


  也許是阮嵐知道自己水性不佳,已經快撐不住了,所以,用盡最後的力氣咬斷了布條,怕拖累他。


  也許……他根本沒能上岸。


  永遠留在了海底。


  若有來世——


  尹輾不敢再想下去,他對張總管道:“你帶夠了人手嗎?若是帶夠了,便讓他們下海撈一撈阮嵐的屍身吧。”


  語氣好似有些冷酷無情,


  張總管聽不明白其中的意味。


  張總管道:“啟稟陛下,尋常人根本無法登上島嶼,是玄墨道長運用法術把我們送上岸的,他說,我們都是這座孤島的有緣人,隻有我們才能解開它的秘密——對除去道觀旁的那棵青檀有所幫助。而道長說他不是這片神州大地上的人,不能過多幹涉這裏的事情。”


  “有緣人。”尹輾思慮道,“如此說來,上岸的人十分少?”


  “隻有奴才,小玉子,還有……齊莫齊公子。齊公子聽說阮大人可能在這座島上,便非吵著要來,奴才攔不住,但玄墨道長竟然答應了。”


  “原來如此,那麽……”尹輾沉了眸子,“道長用完法術,再次消失了?”


  正因玄墨道長不是這片神州大地的人,他不能在此動用法術,否則會被法術反噬,最常見的反噬,便是被瞬間遣送至千萬裏的荒境之中,著實要費一番功夫才能回來。


  “陛下英明,隻不過,道長消失前曾與奴才說,他回來後會為陛下做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算作是陛下贈予龍骨的報答。”


  “……”尹輾背對著張總管,朝那一片蔚藍無邊的大海中望去。


  海水波瀾壯闊,仿佛可以吞噬一切。


  為他做一件極為重要的事……


  然而現在他好像已經沒有什麽可求的了。


  “還有一事。”尹輾立即收起了眼底那抹惆悵悲戚的神色,轉身對張總管道,“雲笙,這一次,朕似乎找到你一直要尋的那戶章家人了。”


  “什麽?!陛下您是說真的嗎?”張總管瞬間激動起來。


  看著張總管那一副欣喜不禁的表情,尹輾有些不忍說下去:“朕昨日聽阮嵐說,尹成受犀塵之命滅了丘芒山上的一戶商賈人家滿門,便是朕與阮嵐之前去的那處陰宅……那戶人家正是立早章姓。”


  張總管登時呆呆地立在那裏,動也不動。


  尹輾無奈道:“朕心想,姓章的人家那麽多,可同樣是碰巧在那時建宅後又完全消失的章姓商賈人家卻極少,連官府都查不出他們的行蹤,現在想來,定是尹成這般手握重權之人當時在其中做了手腳。”


  張總管漸漸從噩耗中回過神,而後道:“多謝陛下告知……既然如此,奴才便不再奢求什麽。其實奴才早該想到,章家人十數載未曾有過來信,應當是已經故去多年了。”


  “朕看你經常將早年時與章公子往來的書信拿出來翻看,其實心裏一直都在思念他吧,若是……若是他們早點告於你他們新築之宅的方位,你也就不會白白等待這許多年。”


  張總管聽完,難得沒有依規矩回尹輾的話,而是一直沉默不語,靜靜地低著頭。


  兩人都在想著各自的心事。


  過了許久,凝望著這片幽海的尹輾被張總管喚醒:“陛下,您看。他們過來了。”


  尹輾順著張總管手指的方向看去,大約在十丈外的地方,出現了兩抹身影——是玉公公和齊莫。


  “陛下!奴才終於找到你啦!”


  玉公公快步小跑到尹輾麵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磕了一個重重的響頭:“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奴才小玉子,叩見陛下。”


  隻見緊跟在後的齊莫霎時目瞪口呆,他抬手指著尹輾,嘴巴裏已經語無倫次:“你、你——你是皇帝?!”


  “大膽!”張總管大喝一聲,“見到陛下,還不下跪!”


  “我……他……皇帝……”齊莫因為吃驚而結巴了起來,“他……他是皇帝。”


  “怎麽?朕不像麽。”尹輾高聲問道。


  他用那雙漆黑的眼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齊莫。


  這雙眼睛幽靜沉重,深不見底,就像是帶著天然的震懾之氣,讓齊莫在不知不覺間低下了頭。


  齊莫心道:當真是奇怪,哪怕臉厚如他,竟然也不敢看麵前這個“騙子”的眼睛。


  看來他真是皇帝。怪嚇人的。


  他跪下來,也像那玉公公一樣叩首道:“吾皇萬歲萬萬歲,草民齊莫叩見陛下。”


  “平身吧,既然我們都身處這座荒島上,而你們又是被玄墨道長擇選而來,之後這段時間便無需繁文縟節了。”


  “真的嗎?”齊莫頓時有恃無恐地從地上跳了起來,跑到尹輾麵前,追問道,“你……不是說你姓阮嗎,怎麽搖身一變成了皇帝呢。”


  尹輾答:“微服私訪,自然需要改變身份。”


  “也是,像你這種人物,應該難得出去一趟吧。所以你就用了阮嵐的姓氏?對了……說到阮嵐,他去哪裏了?我怎麽沒在這裏見到他?玄墨道長和我說阮嵐在這裏啊。”


  此時在別人口中聽見“阮嵐”這個名字,尹輾心裏頓時有種劍剮刀割的鈍痛感。


  玉公公也道:“是啊陛下,大人去哪裏了?奴才也好想念大人。”


  “阮嵐他……”


  尹輾別過了頭去。


  張總管走到那二人身邊,小聲對他們說:“阮大人已經去了。”


  齊莫忽地睜大了雙眼,顫聲道:“你說——”


  玉公公聽完便難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巴,小步緩緩向後退,雙腿顫抖起來,似是快站不穩:“大人他……他死了……”


  “嗯。”張總管的眼晴有些惋惜,又有些傷悲。


  “那天,大人還和我說,他一定會回來……嗚嗚……大人怎麽死了……”玉公公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齊莫心裏也不是滋味,他琢磨了好半天才回過味兒來,意識到阮嵐已經死了。


  他走到尹輾身邊,拍了拍尹輾的肩:“節哀,陛下。直覺告訴我,你和阮嵐的關係挺好的,就像我和他一樣。”


  齊莫說到最後一句時,尹輾忽然看向他。


  “不一樣。”


  齊莫疑惑:“什麽?”


  尹輾卻並沒有再回話,而是繼續望著眼前那片海。


  “我們丘芒山上神廟裏的大師傅說,好人死後便會上天堂。阮嵐是絕頂的好人,他一定能去天堂的。”


  “那隻是你們留遲的說法。”


  齊莫仰頭道:“你看到在空中盤旋的信天翁了嗎?我們那裏的村民還說,海上的信天翁便是由故去的親友幻化而成的,我曾經隻在村中的手劄裏見過畫裏的信天翁,今日第一次看見真身。”


  尹輾被那一句“故去的親友”吸引了注意,也抬眼向空中的鷗鳥望去。


  白身黑翅的鷗鳥,正發出發出淒厲悲戚的叫聲。


  展翅盤旋,翱翔飛舞。


  和夢中一樣。


  不對——


  尹輾瞪直了眼睛。


  其中一隻信天翁的爪子上抓著的是什麽?

  他隨即縱身一躍,在海麵上翩然飛起。


  快要抓住那隻信天翁時,它卻像受驚了一般開始發出奇怪的嗚咽聲,爪子上的東西也掉了下來。


  尹輾趕在那東西落入海中之前一瞬奮力將它接住,大半邊身體浸濕了海水。


  水花飛濺,岸上的張總管大喊一聲:“陛下!”


  尹輾卻高舉著它,不讓它被一丁點兒海水浸濕。


  這是一枝桃花。


  桃花上的花瓣似乎已經落了一半,在花朵上還貼著幾粒沙塵。


  在夢裏,他將這一枝花丟在了海岸上,讓它沾到了岸上的沙子,花瓣也掉了許多。


  不,這不是夢……它還在。


  ——“陛下,我方才摘的桃花被你扔了是不是。”


  阮嵐便是這麽和他說的。


  帶著一絲溫柔,又帶著一絲怨怪。


  盡管尹輾仰躺著,但絕大部分|身體都已沉在了水中。


  這是阮嵐送他的花。


  說明,那夢裏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轟隆隆——轟隆隆。”


  是天上的驚雷。


  烏雲開始電閃雷鳴,變得混沌恐怖,馬上便要下雨。


  他聽見岸上有人在喊:“陛下,危險。”


  他想,是因為扔了花,所以阮嵐要去摘一枝新的回來。然後,阮嵐才消失的。


  因而……如果不是他,阮嵐肯定現在還陪在他的身邊。


  阮嵐送給他的東西他怎麽能到處亂扔呢。


  都怪他。


  都怪他。


  他一定要去把阮嵐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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