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東升西落
阮嵐醒來時,看見夜空中有一彎鵝黃的明月,周圍閃耀著許許多多一眨一眨的星子。墨藍色的天空一望無垠,再向天空與地麵交接的地方望去,他似乎能聽見海潮拍打在岸上的聲音。
因為陛下說,他們在一座孤島上。
可是,四周真的好安靜啊——靜得聽不見一絲風聲,聽不見一絲海浪聲,就連一聲蟲鳴鳥叫都聽不見。
阮嵐嗅了嗅,發現周圍的泥土散發著肮髒的、腐朽的、粘稠的氣息,那感覺就像身處在一個丟棄屍體的亂葬崗中,全身肌膚都沾染著死亡的味道。地上的雜草在黑夜裏好似一隻隻毛茸茸的觸手,明明沒有風,卻從地上直直地立了起來,在向上抓弄著什麽,阮嵐繼續在地上躺了一會兒,越發覺得吸入口鼻中的氣味嗆人刺鼻,胸口中有一陣惡心感正急衝衝地上湧。就在這時,阮嵐忽然用未骨折的那一隻手肘撐在地上,翻身嘔吐不止——可是他已經連續幾日未曾進食過了,連水也未喝過,什麽也吐不出來。
長時間的幹嘔讓他的眼鼻中積聚滿了酸意,眼睛裏開始不受控製地流出眼淚,他向支撐著身體站起來,然而全身都沒有力氣,雙腿麻得似乎沒了知覺。
“阮嵐——”
從那兩丈以外的地方,突然冒出來一個黑影——原來是尹輾抱著一捆樹枝,疾步向他走來。
尹輾將手上的樹枝放到地上,上前扶起他:“你起燒了,快躺下休息,我方才去找了幾根柴火,這樣晚上可以暖和許多。”
“嗯……”阮嵐半睜著眼,慢慢躺下,他看見尹輾正準備用隨身攜帶的火石將那些樹枝點燃。
島上雖然沒有什麽活物,但好在還剩一些幹枯的樹枝,被尹輾尋來了。
“我帶了幾塊幹糧,你先吃吧。”說著向他丟了一隻小包裹。
阮嵐接住,忽得瞧見尹輾處火光閃耀——柴火堆已經被點燃了。阮嵐這才看清,原來他自己那根折了的手臂上纏著的一塊布是尹輾龍袍的一部分,而龍袍剩下的大半截,則被尹輾胡亂係在身上。
尹輾的身體遮得並不嚴實,露了一半的肩膀和胸膛出來。
若不仔細看那上麵繡著的龍紋和金絲,尹輾這身打扮,和那些平日裏幹農活的鄉野村夫沒什麽兩樣。
當真是苦了尹輾。
燃著正旺的柴火“嗶叵嗶叵”地發出聲響,熱浪一陣一陣地撲麵而來,讓許久不曾進食的阮嵐感覺舒服了很多。
尹輾轉過頭來,黑黑的眸子裏有亮黃色的火光在閃爍。他發現阮嵐此時呆呆地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便問:“你怎麽不吃?是吃不下嗎?”
“不是……”阮嵐終於想起手中的幹糧,雖然這幾塊幹糧並不好吃,但他好歹餓了許多天,自然覺得尋常難以下咽的幹糧都無比美味起來。
“你慢點。別噎著了。”尹輾將一小隻水囊遞給阮嵐。
阮嵐吃的差不多了,眼睛老是往尹輾身上那半截龍袍瞄。尹輾順著阮嵐的目光一看,心中立即明了阮嵐在想什麽,於是道:“你不用擔心,我原本穿著的是一件便服,隻是順便在包袱裏帶了一件龍袍而已。但想為你去海邊撈些魚蝦補補,怕將身上的便服打濕了,所以把它墊在你的身下,將這一半龍袍搭在了身上禦寒——之前撕了另一半給你包紮傷口,這件龍袍現在已經沒用了。”
阮嵐轉頭一看,可不是麽,尹輾之前穿著的那件常服正完好無損地躺在他的身下,而衣服下麵則疊著一個枯草堆。難怪阮嵐方才迷蒙之間覺得身體下麵像墊了床鋪一般柔軟。
“謝陛下,臣……”阮嵐把手上的幹糧包好,推給尹輾,“臣給陛下留了一塊。”
“不用了,你吃吧,我不餓。”
“……”
尹輾看著阮嵐吃完了最後一口,才說:“阮嵐,我本來想去海邊為你捕些海鮮,可是……”他沉了一對漆黑幽深的眸子,“可是卻發現,我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走不到海邊,走不到之前我來的地方。”
阮嵐正想將水遞到嘴邊,聞言後停了下來。他詫異道:“陛下的意思是——”
“阮嵐,用平常的法子,我們可能無法出去,要想其他辦法。”
二人沉默良久,各自坐在篝火前想著各自心裏的事情。那柴火燃燒時“嗶叵嗶叵”的聲音依然持續著,儼然已經成為此時這座島上唯一發出響聲的東西。
阮嵐垂著眼眸,看著麵前那堆通亮的柴火,忽得輕笑一聲:“陛下,您……這麽做,值得麽。”
尹輾十分坦蕩:“哪有什麽值不值得。阮嵐,我不後悔。”
阮嵐又笑一聲,明明臉上擔憂得不行,眼角的笑意卻更甚,尹輾看在眼裏,隻覺得這情景就像是那三月天裏的桃花一般,令人沉醉著迷。
尹輾在一隻草垛上端坐,似是出於禮貌,又似是拘謹。
尹輾看著遠方那一抹鵝黃的彎月,心裏漸漸蒙上一絲忽明忽暗、十分朦朧的情緒。他踟躇了一會兒,鼓起勇氣道:“阮嵐……其實,我似乎一直都對你抱有有一種極其特殊的感覺。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那個時候,我對你做下了許多錯事,還強迫了你……”
——不知是在表白心意還是在揭人傷疤。
阮嵐歎了口氣:“陛下,這些往事都已遠去,又何必再提。”
“……好。“
尹輾朝阮嵐坐近了一些,阮嵐看得十分清楚,那半截龍袍中露出的半個胸膛被火光照得磴亮,在這幽幽的夜裏反著幽幽的光。
阮嵐連忙將目光移到了別處去。
尹輾覺得阮嵐這副強裝正經的模樣十分可愛,於是湊到阮嵐麵前,雙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落下一個吻。
“強裝正經”的阮嵐這下坐不住了,轉頭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尹輾。
尹輾從阮嵐的嘴唇處離開,又吻上了他的睫毛。這一排睫毛又濃又密,如同柔軟的刺一般紮在他的心裏,讓他心癢難耐。尹輾將阮嵐慢慢放倒在草垛上,繼續吻他的額頭、鼻子、下巴,然後是脖子,肩膀……
兩人呼吸愈加粗重,阮嵐將那隻未斷的手搭在尹輾那半截龍袍遮擋不住的胸膛上,然後向後滑去,慢慢抱緊了對方的後背。
“唔……”
尹輾正要扯開阮嵐的褲子,阮嵐腦中驀地想起一陣詭異的聲音。
——“我在這裏看著你們。”
那是來自於犀塵的聲音。
阮嵐霎時清醒,推開尹輾,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陛下,不可以——”
火光照亮了尹輾的眼眸,那黑色的眸子裏像是有一個陌生的白色人影,正慢慢飄遠。
阮嵐慌張地望了望四周,見沒有其他人,才緩了口氣。
這時,阮嵐又重新對上了尹輾的眼睛,他看見尹輾的眼裏有那麽一瞬的失落。
這陣失落感讓阮嵐心裏忽得有些酸疼。
“陛下,我剛剛不知怎麽,聽見了犀塵的聲音,他說,他在這裏看著我們,所以我就,我就……”
尹輾臉上那豬肝一般的臉色頓時好看了一些。
“真的嗎?”
“嗯。”
尹輾也朝四周望了望,問阮嵐:“這些天你究竟遇到了什麽?怎麽會來到這裏,還碰見了犀塵?”
阮嵐回憶著這些天的事情,蹙眉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便從那晚我在臨州府邸講起吧。”
……
於是阮嵐把這幾天發生的事都說給尹輾聽了,除了他自己和尹成的私人恩怨以及那件把犀塵看成尹輾這種羞人的事情之外,阮嵐都將前後原委說得一清二楚,更是在話中點明了幾次犀塵的神通廣大,以此來委婉地勸慰尹輾,方才真不是有意推開他的。
“哎,沒想到尹成竟然這般悲慘。我尹家的人連自己的屍骨都保不住。”
說到尹成之事時,尹輾搖了搖頭。
阮嵐也道:“殿下實在太過糊塗。”
……
講到最後,阮嵐早已覺得口幹舌燥,不忘感慨一句:“白天的時候,這裏還能有一絲涼風習習的感覺,怎麽到了夜晚,這裏就變得死氣沉沉的?”
尹輾猜測道:“犀塵手法毒辣,也許像上次丘芒山頂的陰宅一般,給此處下了什麽陰狠的咒術,企圖讓登上這座荒島的人有去無回。”
阮嵐點頭表示讚同:“我在想,會不會蕪縣原本並非一座孤島,而是位於陸地之上,但是蕪縣百姓被屠戮殆盡時,犀塵為了躲人耳目,於是將這座島移到了海上。可是……既然和那丘芒山的情況相同,那麽在這座島中,也該會有一顆青檀,它現在又在哪呢?”
尹輾早已拉著阮嵐一同躺在了草堆上,二人一同枕著他的袍子。尹輾轉了個身,用肩膀頂著阮嵐:“尹成屠戮章家是為了皇位,那麽你說,殺了蕪縣全縣的人,又是為了什麽?
“不知。”
疑慮實在太多。
阮嵐打了個哈欠,困意漸漸上湧。
尹輾看著阮嵐紅著眼睛的樣子,道:“既然你還病著,便早點睡吧,我在這裏看著,若有什麽動靜,隨時叫醒你。”
阮嵐本想循著君臣之禮推脫一下尹輾的好意,讓他先守夜,可是困意愈來愈濃,再加上這幾日確實勞累,阮嵐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困意便讓他先行見了周公。
……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大約是因為尹輾在身邊,所以阮嵐睡得十分安心。再次醒轉過來時,阮嵐發現四周仍然是漆黑一片,墨色的天際有一輪鵝黃的彎月,月亮周圍的星子正靜靜眨著眼。
不對……阮嵐頓時感到一陣驚恐,刹那間毛骨悚然。
尹輾正坐在一旁,背對著阮嵐,抬頭望著天空。
“你醒了。”
尹輾沒有看他,而是繼續抬首看著夜空。
“嗯。”阮嵐應道。
尹輾的聲音十分平靜,像是已經坦然接受了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阮嵐,你發現了嗎?月亮的位置從來沒有變過,就連四周的星辰,也與你睡著前如出一轍。”
天上的星象竟然維持著原來的樣子,毫無變化。
本該東升西落的月亮,卻永遠停在了夜空中。
這意味著,這裏將隻有無盡的黑夜。
破曉與黎明,再也不會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