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作繭自縛
幾日後,李全峰帶著軍隊終於抵達臨州官府。
臨州官府並非他們的目的地,但是他們需要在這裏補給糧草,等到出了官府地界,便是出關了。
孫誌泉知府親自出來迎接征伐北國的軍隊,李全峰與孫知府禮貌客套地交談了幾句,便被邀請到了府內,阮嵐則跟在後麵。
府內擺設冷清,並不奢華,打開的屋室中並未看見古董珠寶收藏的影子。而孫知府本人,也看上去風度翩翩、敦厚善良,模樣是一位清瘦的中年人,比不上京城裏那些達官貴人的大腹便便。
四周的景致,比起京城宅子裏的園林景觀來自然狹小簡潔許多,但京城有的,它也都有。宅院內有一泉小而精致的湖泊,四周建有涼亭、假山、石橋,與那孫知府的一身書卷氣倒是相得益彰。
都說孫知府愛民如子不好驕奢,看來多半是真的了。
李全峰、阮嵐以及其他一些將領被孫知府領到那湖泊旁的一棟敞開的房屋中,那屋子中燃著一隻火爐。
孫知府道:“孫某猜想,各位將士一路行軍而來,想必淋了不少雨,所以特意燃好了爐子,溫好了美酒,為各位將士洗塵接風。”他振臂一揮,道:“請各位入座!”
李全峰向孫知府做了個揖:“孫大人有心了。”
底下的將士紛紛附和,誇讚孫知府為官清廉,為民為國待在臨州這片貧瘠之地,做了不少貢獻。
眾人落座後,菜品很快就被下人抬了上來。
這菜麽……比一般粗茶淡飯精致,卻又比不上山珍海味大魚大肉。孫知府有些不好意思:“眾位將士,臨州糧食本就不多,這已經是我們這裏最好的廚子了,若是招待不周,還請各位海涵、海涵。”
“孫知府,你莫要感到虧待我們,我們平常行軍,吃的都是爛菜野梗,這次總算吃一頓好的了,我們還要多謝大人你的款待呢!”
“是啊是啊。孫知府,這次真是太勞煩你了。”
李全峰率先倒了一碗酒,道:“來,我先幹為敬!”
“好!將軍爽快。”
……
酒足飯飽之後,李全峰眾人便準備告辭。
李全峰對阮嵐說:“我已經和孫大人說好,讓你今晚留在這裏查看當地戶籍卷宗。”
阮嵐點頭:“明天中午之前,待屬下調查完畢,定會準時回營。”
“我派了兩個人在此處保護你,若發現什麽問題,派他們其中一人去營地中找我便可。”
告別一眾將士,孫知府和阮嵐寒暄兩句後,便去歇息了。阮嵐被孫府下人帶到了一間客房中,那下人幫阮嵐鋪好臥床,擺上了茶水,然後對阮嵐說:“阮參軍大人,小的這便去為大人將需要的案牘卷宗搬過來。”
“嗯,謝謝。”
那下人到被阮嵐說的臉紅了,他撓了撓頭:“大人謝小的幹嘛啊,這是小的應該做的。”
他手腳利索地搬來了三大山的卷宗,接著聽阮嵐說:“幫我再拿幾支紅燭。”
畢竟要翻閱一整個夜晚,到時燃盡燭燈,大半夜再叫他起來找蠟燭,太不仁德。
那下人幫阮嵐搬完卷宗,找完蠟燭,站在門框旁問:“大人,還有什麽吩咐嗎?”
“你下去吧,若無其他事情,不用來找我。”
臨州到了這個季節,本就寒冷,夜幕降臨後,外麵更是涼風刺骨。饒是房中燃上了驅寒的火爐,也依然能感覺到有呼嘯的寒風穿過門窗的縫隙,不屈不撓地轉過幾道彎兒,嗖嗖地鑽進衣襟與袖口。
阮嵐坐在桌前翻閱戶籍卷宗,不多時,便已手腳冰涼。
想喝些熱茶暖暖身子,卻沒想到茶壺裏的水也已涼了。
於是,阮嵐想著先起身活動一會兒,等四肢暖和了便把卷宗搬到床邊看。就在他拿著一卷戶籍站起來時,忽然聽見那緊閉的窗邊“乓”得一聲輕響。
似乎是什麽東西撞擊在了這扇木窗上。
阮嵐循聲望去。
緊接著又是“怦”的一聲。比之前那聲更要響亮些。
那扇窗子禁閉,而外麵的情景也看不清晰。
此時外麵無人,而野外的獸類絕不可能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外出,禽鳥大多現也已南遷……這聲響,是什麽東西發出來的呢?
阮嵐一步一步緩緩向那扇窗子走去。
屋內原先佇立著的火光開始左右搖擺,火焰輾轉著撲騰了起來。
“乓……怦……”
那聲響依然在繼續。
阮嵐放下手上拿著的卷宗,伸手將那扇窗推開。
在開窗的那一刹那,阮嵐感覺到一道刺骨的涼風瞬間擠了進來,迅速地將那些卷宗刮得嘩嘩作響。
外麵的風真是有劇烈又寒冷啊——他心中暗暗感歎。
阮嵐抬眼向外看去。窗外卻空空如也,漆黑到連一點月色星光也瞧不見。
看來方才的,是風吹的聲音吧。
他連忙關上木窗。此時,手已經被外麵凜冽的風吹得通紅。
可誰知,就在此時——屋內的燭火滅了。
嗯?莫非這一支已經燃盡了。
阮嵐正要從懷裏拿出火折子查看情況,耳邊忽地響起一個又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上次是眼睛……這次,要你點什麽好呢。”
這句話如迅疾的蛇一般進入他的耳朵。
阮嵐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
難以置信……竟然是他。
——是那個多年前在他眼中下蠱的人。
隨後,他感到渾身一麻,沒了知覺。
再醒來時,阮嵐發現自己已經不在臨州府的臥房裏了。
環視四周,隻有遠處有些藍黃相間的火光。
“嗑噠磕噠……”
在臨近的地方,大約三丈的距離,似乎有什麽東西動了起來。在這般幽靜的環境下,那聲響顯得尤其突兀,如同什麽重物擊打在骨頭上的聲音,霎時讓阮嵐毛骨悚然。
就在阮嵐想要借著遠處那一點兒微弱的光芒看清三丈外有何物時,右耳邊倏地響起一道聲音:“我啊……想讓你看樣東西。”
又是他!
是那個多年前給他眼睛下蠱的人!
這聲音與玄墨道長極其相似,但語調卻又和玄墨道長的完全不同。阮嵐差點就要錯認了。
他將頭向右轉去,問道:“你是誰?為何屢次三番捉弄於我。”
可光線實在微弱,他什麽也沒能看見。
“嗬嗬……這樣太好玩了,用你們神州的話說,我會修為大增呀。”
阮嵐疑惑:“什麽修為?”
“玄墨沒和你講過麽?我是犀塵。”
阮嵐眼瞳驀地在黑寂中閃了一閃:“原來你就是犀塵。”
那人嗬嗬一笑:“小孩兒,看來你認識我。”
阮嵐不語。
“我想送你一份大禮。”那人低低一笑,聲音別處散去,“尹成,你過來。”
阮嵐震驚地向後退了一步。
犀塵竟然在喚太子的名字!
“磕噠磕噠……”
三丈遠外,那聲響再次響了起來。
“磕噠磕噠——”
聲響慢慢靠近。
離他越來越近……
阮嵐的眼前忽然閃過一絲光亮,隨即那光亮又再次消失了。
可是,已經足夠。
透過僅僅那一束光,阮嵐就已經足夠看清,他的眼前,正站著一具顫顫巍巍的白骨。
“磕噠磕噠——”
阮嵐癱坐在地。
“太子……太子……你竟真的……”
你竟真的被犀塵變成了一具白骨。
阮嵐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快,呼吸愈加不穩。
有什麽東西滑上了他的太陽穴。
——似乎是骷髏的一隻指節。
那指節有些粗糙,慢慢順著他臉頰往嘴角移動。
“阿嵐——”那骷髏發出了尹成的聲音,卻遠比他活著的時候要沙啞許多,它用那無比滄桑的聲音,開始慢慢訴說前塵往事。
“十三年前,我第一次見到犀塵大人,大皇兄剛病逝不久,我被父皇封為太子,正是最為意氣風發之時。可那時,犀塵大人卻對我說,我沒有帝王之相,這太子之位,注定是坐不久的。”
阮嵐坐在地上,一手支撐著地麵,另一隻手被尹成的骨頭抓了起來。
尹成繼續說道:“一開始,我當然沒有相信,畢竟大皇兄死後,我就是嫡長子,我理應成為儲君,待父皇百年之後,我必定會成為坐擁江山的天子!更何況,當時我已經與丞相最疼愛的小女兒有了婚約,六部中有超過七成的大臣支持我;而我們這一派的人,也早就在京城中四處放言,將阮嵐你描繪成文曲星下凡一般的人物,京城中人人皆知阮尚書有一位德才兼備玉樹臨風的小公子。如此,我在朝中權勢滔天,父皇又看我將來有良臣輔佐,又怎會不傳位於我?”
“可是……”
“是啊,你也知道「可是」。”尹成輕笑一聲,“可是——父皇卻開始猜忌我,輕視我,對我不屑一顧,慢慢疏遠我,反而對那尹輾寵愛有加。狩獵時,我和尹輾明明打死了相同數目的獵物,父皇對那尹輾讚賞連連,可對我卻不聞不問;切磋劍術時,明明是我勝過了尹輾,父皇誇獎的卻是他,那尹輾究竟有什麽好?!究竟有什麽好?!就連你也——竟連你都……”
聽著尹成越來越不受控製的聲音,阮嵐連忙道:“太子,你聽我說——”
尹成完全不給他解釋的機會:“聽你說?那你說說——嗬嗬,那次丞相大壽,我偷偷跟著你,看到了什麽來著?”
阮嵐沒想到尹成還記得。前任丞相五十大壽時,阮嵐跟隨尹成前去慶賀,酒宴進行到一半,他便離開去解手了,誰知回來的路上,被等候多時的尹輾逮個正著。
那一次,尹成親眼看見阮嵐被尹輾逼到角落,狠狠地親了一通。
阮嵐搖頭,眼眶裏有霧氣在氤氳:“我——那次是他醉酒,不是的,後來我也和您解釋了——”
尹成無視了他的說辭,指骨開始用力,它緊緊握住阮嵐的一隻手,隨後繼續道:“後來……後來有一天,我又遇見了犀塵大人。他告訴我,我身上的帝王之氣,已經越來越少,眼看著所剩無幾了,除非,除非我幫他殺盡皖南丘芒山上一戶立早章姓的商賈人家,犀塵大人便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登上皇位。”
阮嵐心中了然:“所以,殿下您就答應犀塵的要求,與他定下了契約。”
“是啊,這麽劃算的買賣,我為何不答應,隻不過是要了那一山賤民的性命罷了,怎可與高貴的皇位相提並論?!我是太子,未來就是天子!他們憑什麽阻撓我登上九五之位!憑什麽!”
“可您不止要大開殺戒,您從此以後就成了這個邪物的仆人了!”
玄墨道長曾說,與犀塵結下契約的人,永生永世都會服從犀塵,成為它禍亂天下的奴仆。
“閉嘴!不許你將犀塵大人稱為邪物!”那骷髏的聲音尖細起來,“活著的時候成不了大事,死了以後還不是照樣會下地獄!阮嵐,你還不懂我嗎!”
阮嵐搖頭:“我原以為我是最懂殿下的那個人,可現在,我發現我早就不懂您了……”
“嗬,你不懂我……”尹成將阮嵐的手鬆開,“磕噠磕噠”走到一旁,悠悠說道:“但是,馮比知懂我,他知曉我的心事,他助我殺了章家。但犀塵大人卻說,我還未殺盡章家的所有人,所以他暫時不能助我登上皇位。不但如此,我萬萬沒料到的是,馮比知竟因尹輾的陷害而被父皇下令處死。阮嵐!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唯一理解我知曉我心聲的人,被尹輾害死了!”
“不,陛下曾對我說,馮比知不是他害死的。”
這一聲“陛下”更是戳中了尹成心底的痛楚,他揮著隻有骨頭的手一把朝阮嵐臉上抽去:“他算什麽陛下!我才應該是你口中的陛下!”
“呃!——”阮嵐被揮倒在地,臉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
此時的尹成喜怒無常,他忽然恢複了平靜的語氣,接著道:“經過我一番搜尋,才知道章家有一女眷嫁給了留遲國的權貴,我便想法子用手中太子的權力,逼迫留遲國將他們驅趕出留遲,可是還未等到殺光他們的那一天,沒料到啊,我竟然被人告密,說我每日供奉一種邪物,想要蠱惑父皇,最後,我便因巫蠱之罪入獄。可供奉犀塵大人,能算供奉邪物嗎?”
阮嵐原以為尹成的巫蠱之罪,是遭人陷害,可他萬萬沒想到,竟是尹成自己做下的孽。
這具骷髏,早就不是他認識的太子了。
尹成的話中飽含憤恨與怒火,他的身形隱匿在黑暗中,讓人看不清晰,但那咬牙切齒之時的摩擦聲卻清晰到讓人不寒而栗:“我朝幾代帝王曆來厭惡巫蠱,尋常臣民稍一沾上,便死無葬身之地。就因為我是父皇的兒子,才得以保全一條性命,可登上皇位,卻是再也不能了。阮嵐!你知曉我心中有多麽不甘嗎!”
阮嵐閉上眼睛,歎息道:“所以,殿下您……跳下城樓,輕生了。”
“與其低賤一生,不如為犀塵大人效命。犀塵大人想要尋找出更多能與他借契的人,而我則希望禍亂尹輾的江山,哈哈哈哈……然後,再將它奪過來。”
“奪過來?”阮嵐詫異,“可殿下您已經死了。”
尹成咆哮道:“死了又怎樣!這天下本就是我的!”他抓住阮嵐的雙臂,頓時將阮嵐整個人扯了過去,言語中溢滿了莫須有的希冀,“阿嵐,你不是說你沒有背叛我嗎?那你幫我去把尹輾帶過來,替我殺了他,他與我是同胞兄弟,他可以代替我做犀塵大人的奴仆,到時……到時我做了皇帝,讓你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將相,讓你子孫世世代代都受到天子的恩澤。”
“不——”阮嵐掙紮,“如今天下太平,國勢昌盛,陛……尹輾是一位開明的君王,他為了天下盡職盡責,殿下您不能——噗——”
就在這時,阮嵐雙目一暈,喉中噴出一口膿血來。
“阿嵐啊……你說什麽?”尹成的口氣陰狠起來,“難道我還是太子時,尹輾他就不盡職盡責了嗎?怎麽短短幾年過去,你便向著他了?!”
阮嵐不知尹成對他做了什麽,他隻感覺胸腔刺疼,身體被硬物擠壓,又吐出一口血,他道:“陛下治理國家有方,阮嵐不會允許殿下做下此種罪孽之事。臣……不會答應殿下……呃啊!”
刹那之間,肺腑脹痛難抑,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他身體中脹了開來,每一寸肌膚都有一種即將要被撕裂的痛感。
可口中卻依然是:“陛下,陛下是一位盡責的君主,阮嵐不會允許陛下——”
眼前似乎都有血氣上溢。阮嵐頭疼欲裂,身體又如割裂般劇痛無比。
——好似一場五馬分屍的刑罰。
尹成怒不可遏,一字一句道:“阮嵐,你背叛我!我決不饒恕你。”他鬆開阮嵐的臂膀,身體早已乏力的阮嵐立即摔倒在地。
“噗——”頃刻之間,阮嵐狼狽地趴在地上,口中又是一股鮮血湧了上來。他喉中滿是甜腥味,用尚能些許動彈的雙臂支撐著自己的上半身。
“不會……我不答應……”
阮嵐喘著粗氣,仿佛下一刻便不能再呼吸。
眼前已經越來越模糊,連原先的一片漆黑也快看不清了。
“陛下……”阮嵐閉著眼輕聲呼喚。
尹成冷笑:“阮嵐——我送你你下地獄吧——”
“咳咳……”阮嵐用盡最後一分力氣,道,“殿下……殿下,先皇他,從未虧待過殿下,也從未曾想要將皇位傳於……尹,尹輾,先皇召見過我,說,說,讓我好好輔佐太子……待他百年之後,輔佐您登上帝位,成為一代明君。”
“不可能!”尹成吼道,“你還想騙我!”
阮嵐忍住繼續咳血的衝動,道:“殿下,先皇他,對您嚴格,是因為想曆練您,寵溺其他皇子,是因為,因為並不當他們為繼承人,先皇他……最信賴的一直是殿下啊!咳……”
“真的嗎!真的嗎?”尹成那“磕噠磕噠”的腳步聲慌亂起來,聲音已經不再想方才那樣震怒,“真的?父皇他真的沒有猜疑我?”
阮嵐感覺到身體忽然輕鬆許多,體內的壓迫感也消失殆盡,便知曉尹成已將他的話全部聽了進去,於是繼續說:“殿下,您難道忘了,忘了……先皇他曾經對我說的這些話……我都完完整整說給您聽過,您真的全都不記得了麽……”
“……說給我聽過……是嗎?“尹成開始支吾著自言自語,怔怔道,“我……我忘了?……”
聽著尹成如此語無倫次的狀態,阮嵐不禁想起玄墨道長曾和他說,犀塵最善於尋找人心中的脆弱點,然後將那一點不斷擴大。
——最後落入心中那道無底、罪惡、不可回頭的深淵中。
尹成忘記了先皇對他的好,隻記得自己遭受的冷落與不公;他忘記了阮嵐對他的忠心與坦誠,隻記得那日看到的誤會。
他隻記得自己的皇位,卻不顧天下蒼生的性命。
從尹成答應犀塵殺遍章家人時起。
不,不——應當是犀塵察覺到他心中最不願失去的太子之位時起,尹成便已將內心最脆弱的部分毫無保留地暴露在犀塵麵前。
“沒有帝王之相,這太子之位,注定是坐不久的。”
尹成將犀塵的話潛移默化記在了心裏。
哪怕他在心裏告訴自己,他不願相信。
從此,再也沒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