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參天大樹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張總管忽然過來,說陛下讓他前去黃鶴觀議事。
黃鶴觀,便是之前玄墨道長在皇宮旁的棲身之所。尹輾為了迎接玄墨道長的入住,據說還專門將這一個道觀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地翻修過,耗費了不少人手與銀兩。得虧現在天下安定,否則尹輾非得要被那記載皇帝言行的史官噴的體無完膚不可。
阮嵐隨後跟著張總管到了黃鶴觀門前的長廊。從外麵乍一看,這黃鶴觀很是清靜典雅,完全不如多年前那般“富麗堂皇”。阮嵐年少時,曾來過黃鶴觀一兩次,雖然隻是清淨無為的道觀,但那時這道觀裏的擺設可比現在華麗多了。
不是說尹輾花大手筆翻修了一次麽,究竟花在哪了?
觀內有一棵粗壯的青檀,約有三人合抱之圍,樹上枝葉茂盛,將整個院子籠罩得綠意盎然,甚至將午後炙熱的陽光遮擋在了觀外。觀內綠樹成蔭,樹下陰涼。他記得十幾年前,黃鶴觀裏僅有一些低矮的樹木,最粗最大的,也僅有兩層樓的屋頂那麽高,怎的過了這些年,就這麽壯了?
阮嵐忽然覺得這棵樹有些眼熟。
“阮嵐。”
這時,他聽見了尹輾喚他的聲音。
他聞聲一望,隻見尹輾和玄墨道長朝他這邊走了過來。玄墨道長依然是一身仙風道骨的白衣,鶴發白須在微風中緩緩飄動,他手上拿著一柄纖長的拂塵,在衣袖上輕輕一掃,對阮嵐笑了一聲,道:“阮大人,自那一別之後,你我二人已多日不見,大人近來可好?”
阮嵐先是朝尹輾行過了禮,然後迫不及待走到了玄墨道長跟前,目光細細在道長身上環視幾圈,確定道長看起來毫發無損後,他才說:“道長,我,我以為您……沒想到道長平平安安回來了。”
玄墨道長一如既往地捋著胡子:“嗬嗬。那密道雖然被人上了秘術,但想傷貧道,還是道行太淺。”
“那便好。”眼下看到玄墨道長平安歸來,他總算在心裏鬆了一口氣。
尹輾道:“朕知道愛卿始終都在擔憂玄墨道長,所以此番道長一回來,朕便讓你前來與道長敘舊。”
“謝陛下。”
玄墨道長道:“既然是敘舊,我們也別在外麵站著了,還是去觀內吧。”
之後阮嵐跟著尹輾與玄墨道長進了屋室之內。剛一踏入門闌,阮嵐便覺屋內幽香漫溢,不似佛家寺廟內燃的檀香那般讓人沉靜,這香的氣味有種清涼之感,嗅之心曠神怡。
兩支頂梁木柱上分別寫著兩句典故。一句是:紫氣東來。另一句則是:道法自然。
阮嵐掃視四周,發現屋內陳設比外麵更加簡潔,真看不出是一座皇家道觀。
三人落座後,尹輾向窗外看去,問阮嵐:“愛卿,你可覺得這棵樹在哪裏見過?”
“嗯。”阮嵐點頭,“陛下與臣在丘芒山曆險時,曾無意中掉入一個宅邸,那宅邸中也有一顆這般高大的青檀。”
“不錯,隻不過那顆青檀已經死了,但這棵還活著。”
阮嵐問:“陛下的意思是,這兩棵樹之間莫非有什麽聯係?”
丘芒山那邊的樹被燒死,樹旁的人也跟著一並被燒死了,那麽假如這二者有關聯,豈不是這皇宮裏的人也會被……
阮嵐不敢繼續再想下去。
“正是如此。”尹輾道,“尹成自刎後,朕從他的衣服裏搜出了一紙密函。”
“密函?”
前太子尹成因巫蠱之事被問罪,輕生後沒幾日,便被迅速下葬。阮嵐沒想到,太子竟然在死後還留下了訊息,而這條訊息,竟被尹輾壓下近十年。
尹輾從懷中拿出一張蜷曲泛黃的紙條。那紙條已經很稀薄了,似乎稍一用力便會扯斷,而翻過來另一麵,則可以清晰看見上麵沾染著一絲暗紅的紋路。看來……這是尹成自刎時留下的血跡吧。
尹輾命張總管將這張紙條遞給阮嵐,阮嵐小心翼翼地打開,看見那上麵隻寫著兩行字:“參天巨木將遮陽。”
“出海。”
“微臣駑鈍,不知這上密函麵所說是何意?”
阮嵐低低默讀了兩遍,都沒明白這兩行字。
尹輾將手中的“否極泰來”搖了搖,掀起一陣淡淡幽香。
“在最初,朕也不知這上麵說的是什麽意思,便將這張紙條暫且扣下。直到後來朕登基以後……”尹輾微微側過頭,朝窗外那棵參天大樹望去,“在數年不曾住人的黃鶴觀中,忽然有一棵樹苗在眾人都不曾注意的情況下,開始肆意瘋狂生長,僅幾月過去,便長成了這般葉茂根深的巨樹模樣。朕在親眼看見這棵巨樹時,忽然想起二皇兄這枚輕生時放在身上的紙條。”
——“參天巨木將遮陽。”
阮嵐順著尹輾的話說了下去:“所以,這棵樹想必是和前太子有關聯了?”
“不錯,朕當初也是這麽想的,一時輾轉難眠,心想也許這棵巨樹是不祥之物,便差人砍了它。”
阮嵐心中狐疑,往窗外一瞥,這棵樹現在不是長得好好的麽。
尹輾自是知曉阮嵐疑惑,接著說:“然而,朕卻發現,無論怎麽砍它,無論是砍它的根還是砍它的枝幹,第二日這棵樹都會恢複原來的模樣,那些被砍掉的部分,會在第二日的太陽升起之前,盡數長回來,一分一毫也不差。若是想辦法挪走它的根,在第二日,它會像生了雙足一般自己挪回原處。”
阮嵐聽得愣神。
天下竟還有這樣的奇樹,怎麽砍怎麽拔都死不了的?
阮嵐接過張總管遞來的茶水,卻拿著它沉入思考之中,久久未有動作,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指尖和指腹,都被燙紅了。
若非巧合,那麽“參天巨木將遮陽”這句話,未卜先知了屋外這棵樹的情形。
看來前太子尹成紙條上的兩行字,應是大有來頭。
“陛下,那這密函中的第二句話,又是什麽意思?”阮嵐不禁又想起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出海”。
“愛卿先別急,這事說來話長,待朕慢慢說。”尹輾手上一直搖著那扇子未停歇,不徐不疾道,“麵對這樣一棵怪樹,朕不信朕束手無策,接著便想起這密函中還有一句話,朕猜測,也許……尹成他知道應該如何砍去它,而方法便是——““出海!”阮嵐接道。
尹輾點頭:“但大海茫茫無邊際,該去哪裏尋找?朕想起東海有仙山的傳聞,便派了三百人去了趟東海,然而甫一起航,那大船便觸礁了。朕心想,這是皇家之事,也許東海仙人看朕派遣下人去,覺得朕心無誠意,所以才讓海浪拍落了朕的船。於是第二次,朕打理好了朝務,跟著一眾士兵親自出海,沒過兩天……終於抵達一座仙山,找到了玄墨道長。”
“原來如此。”阮嵐將目光從尹輾轉移到玄墨道長身上。道長此時雙眼微閉,一束雪白的浮沉貼合在手臂,似乎沒聽見尹輾說起他。
但阮嵐仍覺得哪裏有些奇怪,尹輾好像還隱瞞了什麽。
罷了,先聽尹輾繼續說下去吧。
“玄墨道長不愧是東海仙人,朕剛站到道長麵前,道長便知曉朕前來所為何事。道長說,這棵樹並非普通樹木,而是受一個邪物差遣,與其說是一棵樹,不如說它是一個標誌。”
“不錯。”沉默良久的道長終於開了口,“貧道此番來到這片神州大陸,便是為了捉拿一個名為塵犀的邪物。這邪物善於操控人心,且知曉人心最脆弱的部分,以禍亂人間為樂。但他很少親自出手,在傳聞中,隻要他在哪裏種下一棵參天大樹,便會有人心甘情願為他屠盡此處生靈。”
阮嵐大驚,慌忙間放下了手中的茶碗,隻聽“怦”的一聲響,他說:“心甘情願屠盡此處生靈,那麽這棵樹種在皇宮外,皇宮裏的人豈不全都岌岌可危……”
“確實如此。”玄墨道長正色道,“之前陛下與阮大人在丘芒山後山經曆的事情,貧道已經聽陛下說過了。如果貧道猜的不錯,將那一宅之人盡數屠光的,應是前太子尹成,並且尹成憑借己身權力在暗中神不知鬼不覺的消除了丘芒山一帶所有的檔案,因此陛下才無法在戶部尋到半分與丘芒山一帶有關的訊息。”
阮嵐聽得手指打顫。他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但他畢竟同尹成一起長大,知曉尹成的為人,實在不願去懷疑他,可現在,如此多的線索重疊在一起……阮嵐搖了搖頭,太子啊太子,你究竟為了什麽,才要去做這種傷天害理的惡事?
阮嵐忽又想起之前與尹輾落在丘芒山那一處陰宅時,夢見裏麵所有人被殺死、燒死,摔死,無不死相慘烈,於是問:“請問道長,我仿佛能身臨其境般地在夢中看見他們死前當日發生的事情,這是為何?”
道長道:“若是不出意外的話,應是有人想要告訴此處你發生過的事,所以入了你的夢。”
阮嵐吃了一驚:“誰?”
道長歎了口氣:“那裏除了有一棵樹之外,可還有什麽是令大人記憶猶新的?”
“還有……”一道靈光閃入阮嵐腦中,“一堆會動的白骨!”
那邊的尹輾卻道:“阿嵐,你……朕接下來說的事情,希望你能撐住,畢竟你與尹成交情頗深。”
阮嵐苦笑:“都到了這個地步,臣還有什麽不能接受的。”
尹輾與玄墨道長相視一眼,才道:“自丘芒山回來之後,朕命人悄悄挖開了尹成的墓穴,卻發現,棺木中空無一物。所以,朕想……那堆白骨應是……應是——”
“不可能——”阮嵐激動地站了起來。
玄墨道長道:“大人,你可知那塵犀種下的孽樹如何才會死?刀砍不死,火燒不死,隻有和那棵樹互生的人死了,它才會跟著一同死去。而那互生的人,便是心甘情願為塵犀燒殺擄掠之人,而他死去之後,便會變成邪物塵犀永生永世的奴仆,連著魂魄與屍骨,永不改變。”
阮嵐聽完,認命地閉上了眼。
“所以……是太子入了我的夢。”阮嵐的聲音不可抑製在發抖。
“他是想讓你去救他。”玄墨道長搖了搖頭,“他後悔了。”
阮嵐癱坐在座位上,嘴唇已經失了血色。
“那麽……道長,太子他還有救嗎?
道長一攬拂塵,再次搖頭:“他已經成了塵犀的一部分。恐怕再也回不了頭了。”
“太子他與我相處的時候,還是好好的。他為何如此之傻。”阮嵐小聲低語道。
玄墨道長答:“在與外人相處時,他可以將一部分凶性與惡念隱藏在與他結了契約的樹中,不讓外人瞧出來。但……至於前太子為何要去幫塵犀殺人,恐怕就要問他自己了。”
屋內傳來一陣長長的歎息,不知是誰發出的。
三人大約沉默了有小半柱香的時間,阮嵐終於穩住了心緒,率先開了口:“還有一事,我想稟告陛下與道長。”
尹輾問:“何事?”
阮嵐便將昨日與齊莫相遇以及齊莫表現出來的異樣之處全部說了出來。
玄墨道長難得皺了一皺眉頭:“都說塵犀最善於操控人心,但他一向不屑於親自抹去凡人的愛恨,而是喜歡洞悉人心中的脆弱之處,一點一點將這些弱點放大,最後將他們變成為自己禍亂人世的奴仆。可眼下聽阮大人所言,貧道倒是覺得,這齊莫定是被他抹去了一部分愛恨與記憶。否則,又怎會對親生兄弟的死而熟視無睹呢?”
“道長所言極是。”阮嵐思索了半天都找不出比玄墨道長更加合理的解釋,隨即偏頭向尹輾望去,“陛下如何看?”
尹輾已經將那一扇“否極泰來”收在了左手中,輕輕將那扇骨敲打著右手食指的指腹。他思考了一番,然後說:“依道長方才所言,想必那些與塵犀定了誓約的人,之後都必死無疑吧?”
阮嵐聽完,若有所思道:“如此說來,那塵犀是想保齊莫一命了?”可又想著不對,“那為何齊莫一直被追殺,更何況他全身遍體鱗傷……”
玄墨道長說:“此時下結論為時尚早。不論如何,這棵樹周圍的生靈,貧道定會想盡一切辦法保他們幸免於難,”
“有勞道長。”尹輾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饒是被那大樹遮住了大半光線,他也看出有一道火紅的晚霞出現在了天邊,他道:“天色已晚,朕與阮嵐便不打擾道長了。”
“等一等。”玄墨道長卻說,“陛下,貧道與阮大人有話要說。”
尹輾將目光挪到阮嵐身上,道:“既然如此,朕便走了。一會朕讓人送你回府。”
“微臣恭送陛下。”
尹輾走後,玄墨道長關上了大門。
他轉過身來,臉沉在了背光的陰影中,可那眸子卻在微微發亮。
“大人,有一件事,貧道想告知於你。”
“什麽?”
有什麽事非得避開尹輾才能說的?
“你可還記得,那次在密道中,貧道發動法力,將你們救了出來,但貧道自己卻消失了?”
“當然記得。”
“其實那是因為,貧道並非神州大陸之人,不能隨便運用法力更改你們的命數,若是用了,可能會遭受反噬。因此,那一次,貧道因用了法力,被遣送到了萬裏之外,耗費數日才趕了回來。”
阮嵐聽聞此言,更是對道長無比欽佩,剛要鞠躬一拜以表敬意,便被道長攔住了:“唉,你先別急著謝貧道,貧道要和你說的,並不是這件事。”
阮嵐有種預感,玄墨道長要對他說的事情可能會無比嚴重。
“貧道曾授予過陛下一些有關鬼怪的知識,也教過他一些法術,但陛下不可能知曉如何破除丘芒山的結界——丘芒山上有一道塵犀設下的結界,若是沒有丘芒山中的人帶他進去,陛下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的。”
“但陛下進去了。”他回憶道,“而且是隻身一人。”
玄墨道長伸出手,用兩隻手指輕輕點住了阮嵐的腰腹處,忽然有一朵花紋在阮嵐的肌膚之上亮了起來,這花紋穿透衣衫,五光十色般地顯現在二人麵前。
玄墨道長笑了一聲:“果然如此。烙下了這朵印,不論阮大人你跑到天涯海角或是刀山火海,他都能尋得到你。”
阮嵐低頭一看。
這枚花紋,便是九年前他身陷牢獄中時,尹輾用一塊燒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晉地隕鐵,親自烙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