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煞費苦心
阮嵐驀地抬起了頭,眼裏滿是吃驚,當即反駁道:“不可能!”說完意識到自己太過衝動,臣子對帝王這般態度已經稱得上是大不敬之罪,聲音這才放緩放低了些,“陛下恕罪。這證據,是否有些牽強。家父現已過世多年,生前雖不與陛下交好,但……但阮家世代忠良,百年來忠心耿耿,父親在朝為官時,更是為國為民心力交瘁,每日每夜兢兢業業。父親他絕不會犯下勾結外邦這等通敵叛國之事,陛下,阮家絕不容許這等構陷!”
阮嵐越說越是激憤,最後直接重重跪在了地上,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地麵,一副大義凜然的姿態。
尹輾還未來得及開口,忽然看見阮嵐笑了一聲,明明笑起來是像春風一般和煦溫暖的麵容,卻聽他說:“不、不,阮家的名聲早就被臣自己毀了……臣……臣是佞幸。”
尹輾一開始確實是想嚇阮嵐一嚇,誰知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阮嵐並沒有接著說下去,隻是繼續跪在那裏,低頭看著尹輾的鞋尖。
尹輾伸手再想拉起阮嵐,誰知阮嵐像釘在了地上一樣,怎麽拽也拽不動。尹輾隻好鬆了手,從袖中拿出一隻信封,遞到阮嵐眼前,待阮嵐接下,他才開口說:“這封信是多年前,我剛被立為太子時收到的。”
那信封保存完好,但邊角都已枯黃泛黑,可見是上了年歲的。
阮嵐翻開,眼尖地快速在信中找到了“阮尚書勾結外邦”幾個大字,而其餘的,都是一些有關尹成行巫蠱之事的罪證。阮嵐通讀了一遍,發現那些罪證是之前都已經有了決斷的,隻有那句“阮尚書勾結外邦”以前未曾有耳聞。
尹輾道:“我方才說阮尚書與外邦有所來往,並非是說令尊勾結外敵。多年前收到這封無名書信時,我隻當是朝中與阮尚書交惡之人趁他失勢,想要落井下石,可一想到阮尚書當時已經病入膏肓,且也沒有足夠證據可以證明他真的勾結外邦,便將這封書信放置一邊了。”
太子尹成倒台後,阮家已然失勢,再加上阮尚書本人病重,顯然是時日不多,根本構不成威脅。尹輾初登太子之位,正是向父皇展現自己寬仁大度的心胸之時,因此抄了阮府後,並未主動傷及阮家上下一人,就連阮家主事阮尚書,尹輾都派了宮中太醫前去照料,誰曾想阮尚書卻是沒福氣,不久便一命嗚呼了。
尹輾挑的都是一些聽上去讓人容易接受的好話,怕再次刺激到阮嵐,畢竟這些事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都對阮嵐是一場難以忘卻的噩夢。尹輾見阮嵐的後背繃的沒有那麽直了,才說下去:“直到這一次北國使臣來訪進奉了春風卷,我才再次記起多年前這書信上所說的內容。我在想,當初那個給我寫信之人,也許到了現在仍然沒有放棄。”
“陛下何意?”
“倘若隻是與我為敵,我倒是能放阮家一馬,保阮家全家上下不死,但若是與外敵勾結,那便是誅九族的死罪,哪怕是帝王本人也無法赦免。”尹輾將話挑明,“他不隻是想讓阮家沒了權勢,還想讓你們全部跟著尹成一起死。”
阮嵐聽見“尹成”二字時,猛地抬起了頭。
尹輾道:“無論是阮尚書真的勾結外邦,還是被人捕風捉影地抓了莫須有的把柄,那人眼下的目的隻有一個,便是將阮家一眾盡數拖入地獄。”
那麽阮母無緣無故被人殺害,也算有了原由。
“太子他回來找我了——”阮嵐神色黯淡,口中喃喃,“定是太子在地下看臣侍奉陛下,認為臣背信棄義,所以前來索命。”
“休要胡說。”尹輾趁著阮嵐失神之時將他從地上拖了起來,“我是君,你為臣,你盡忠於我,何錯之有?”
“我——”
尹輾絲毫不給阮嵐胡思亂想的餘地,將阮嵐欲說出口的話直接打斷:“要是有人錯也是尹成的錯,再說人死不能複生,就算和尹成有關,也是有人打著尹成的幌子要來害你。”
阮嵐聞言,閉上眼睛,晃了晃頭,皺起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半響才複又開口:“是臣失態了。”
尹輾見他恢複了平日裏沉著冷靜的模樣,便接著之前的話頭說下去:“阮尚書與外邦有所來往,也未必是勾結,但卻給了想要加害你的人一個借口,到時,這幅流落北國的春風卷……難免不會成為一道證據。”
但凡是在朝為官有了些年頭之人,誰不知道這春風卷原是被抄家的阮尚書珍藏之物?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將它當作證據,想必不少人會信服。
尹輾等著阮嵐回話,卻聽見他又低低笑了一聲。
阮嵐笑時眉眼彎彎,朝尹輾望過來,比平時的拘謹冷淡倒還多了三分柔情,若不連著口中說的話一起聽,完全看不出那笑意帶著些許諷刺與自嘲。
“沒想到我阮嵐在家破人亡後,渾渾噩噩度過這麽多年,仍然被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那在暗處想要加害於我、毀我父親清譽之人,實在是煞費苦心。”
尹輾歎息,抬手撫了撫他的後背。
阮嵐脊背被尹輾那麽一碰,忽然向旁邊一歪,嘴上也變了話題:“對了陛下,方才您說的第一句是什麽?沒有「蕪縣」這一地名,何意?”
若是沒有蕪縣……阿山豈不是白死了?
驚訝於阮嵐如此跳躍的思緒,尹輾頓了一會兒,才答:“戶部說根本沒有這個地方,那給你遞消息之人,許是騙了你。這個世上沒有蕪縣,也沒有徇私舞弊的縣令,整件事都是他杜撰出來的。”
“不可能。”阮嵐搖頭,“我明明在阿山的夢裏也看到了。他當時的確是對阿山這麽說的!……”阮嵐心中仍有一線希望,覺得阿山不該這麽白白死去,於是說:“陛下,會不會是有人收買了戶部,所以,所以……”話說到一半,連他自己都意識到這猜測太過荒謬,“不,是臣愚鈍了。戶部哪有這般通天本事,能直接掩蓋一個縣的有無,如此行為,實在太容易露出馬腳。”
尹輾接著道:“昨夜我命那日跟隨你的暗衛帶那人來見我,但暗衛卻回稟說,那人已經消失了,看屋中擺設,未發生過搏鬥,且隻留了一些並非必需的物品,應是自行離開。”
阮嵐聽完則閉口不言,垂眼看著窗外斜射而來的一簇陽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陛下能不要再派暗衛跟著臣了?”
尹輾睫毛顫了一下,看著阮嵐的側臉沉默片刻,終於說:“好。”
沒料到尹輾答應得如此爽快,阮嵐不可置信地抬頭看了尹輾一眼。
尹輾則重新提起兩人一開始談論的話題:“阿嵐你仔細回憶一下,多年以前你和你父親在朝為官時,可得罪過什麽人?”
“若說是得罪,想必阮家已將陛下這一派的大臣得罪了個遍,但畢竟隻是所忠之主不同,之間未生出過深仇大恨,何況現在阮家也都已經沒落了,沒必要如此報複……臣一時實在想不出有誰隔了數年仍不願放過阮家,太奇怪了。”
尹輾搖著手中的扇子,表示理解。
“但是——”阮嵐話鋒一轉,“陛下,臣好歹以前也算是陛下的敵人,陛下的臣子就這麽放心把小皇子交給臣管教?為何到了現在也無人提出異議?”
尹輾聽完笑了一聲:“阿嵐啊,你自己算算,玄兒他到現在換了多少個先生了?”
“……臣數不清。”
“就在你出宮後,接連有兩個先生告老還鄉,一個病得三天下不了床,一個被玄兒氣得摔斷了腿,加上之前做了玄兒先生後乞骸骨的大學士……起碼有十一二個了吧。哼,讓那些大臣們再給朕選一兩個先生人選,皆是互相推諉,現在朕自己給玄兒選一個,難道他們還能不服氣?”
阮嵐非常耿直,眼睛光茫一閃,立刻提出了一個看似完美的解決方法:“後宮中龍嗣太少,若是再多幾個小皇子,想必大皇子便不敢這般跋扈了。”
見尹輾沒有說話,阮嵐末了加了一句:“陛下每晚應當多到後宮走動,充足的龍嗣才是穩定國家繁榮昌盛之本。”
尹輾仍是不說話,阮嵐想了想又說:“陛下,中宮之位一直懸而不立,若是陛下馬上立後,必然能鼓舞後宮妃嬪,來年陛下的龍嗣會像雨後春筍一般——”
阮嵐話說至一半,尹輾忽然似笑非笑道:“阿嵐若是女人,朕現在膝下不知該有多少兒女環繞。”
這下阮嵐立即被尹輾堵得閉上了嘴。
“父皇!張總管!父皇在裏麵嗎?”門外突然傳來了小男孩兒的聲音,若是之前尹輾不說“一個先生被玄兒氣得摔斷了腿”,這聲音聽上去還真是讓阮嵐由心底裏覺得天真可愛——
“父皇讓兒臣來看新老師!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