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不告而別
此時,皇宮禦書房內。
尹輾正在案前翻閱奏折。
左邊放著的一小堆,是已經批閱完的,右邊堆成小山高的,是張總管方才拿過來的。
離宮太久,積壓了不少政務。這債,得慢慢還。
隻見張總管端著一盞茶,快步走過來,附耳說道:“陛下,戶部的梅大人已經來了。”
“宣他進來。”
“是。”
不一會兒,張總管便領著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官員進來了。那人走到尹輾麵前,跪了下來:“臣梅申叩見陛下。”
“免禮。”尹輾合上麵前的折子,將手中朱筆放到一邊,俯視著梅申道,“梅大人,朕昨日問你的事,可有結果了?”
雖說尹輾說了“免禮”,但梅申卻跪在地上遲遲不起,頭反而沉得更低了:“臣仔細翻閱了臨州的卷宗,並未發現有「蕪縣」這一地名,也查閱了包含與「蕪」同音或字形相近的縣名,依然無果。”
臨州蕪縣便是阮嵐前幾日呈上來的紙條中描述的地點,依阮嵐所言。寫這張紙條的人,便是從臨州蕪縣而來,而那裏則發生了徇私舞弊的亂事。
“並未發現?”尹輾不由得一頓,垂了眼眸思索片刻,“可能是其他州府。”
梅申搖頭,悠悠地歎了口氣:“回避下,臣遣人也去查了其他卷宗……皆未發現。”
“哦?”尹輾從禦案前站了來,在梅申身旁慢慢踱了兩步,才道:“既然如此,便不用再接著查下去了。”
“是。”梅申說著話題一轉:“不過,陛下之前吩咐的皖南丘芒山一件事,臣已有消息。”
“如何?”尹輾道。
“丘芒山,原是一處山清水秀之地,於十四年前被一商賈買去,建成了彷若世外桃源一般的豪華宅邸,孰料十二年前,那宅邸不知為何忽然走水,連著宅邸在內的整片山頭都被燒毀殆盡,丘芒山也成了彌漫晦氣之地,無人願意再前往,現今依然是荒無人煙。”
“卷宗上可有記載那商賈姓誰名誰?”
“稟陛下,並無記錄。”
尹輾聽完之後,微蹙眉頭:梅申既然說了“現今依然荒無人煙”,那麽想必卷宗上自然是沒有記載到丘芒山的齊家村一事,怎會如此?如果說前太子尹成尚在之時有權力能夠抹去丘芒山一帶的消息,隱瞞與那商賈有關的信息,但此時尹成早已身死,又為何依然沒有齊家村的記錄?
更何況,留遲齊氏乃是外族,按理說,隻要他們一進駐中原,官府都該要監視其一舉一動才對。
奇怪,當真奇怪……
尹輾一抬手,麵色平靜道:“如此,朕知曉了,愛卿先退下吧。”
“謝陛下。”
梅申退出去後,尹輾繼續在禦書房裏踱了兩圈。
“雲笙,你還記得,臨州知府入京為官,是誰向朕舉薦的嗎?”
“奴才愚鈍。”
“是丞相。”尹輾繼續看著春風卷中翩若仙境的奇景,又說,“丞相因病臥床休養多日,不知何時才能康複。”
說來也巧,在尹輾生辰之時北國外使送來的春風卷,昨日剛剛被張總管掛進了禦書房,尹輾在那一副春風卷前停下,看著圖中那幾朵仿若正在緩緩飄動的祥雲,不禁斂神沉思起來。
“春風卷……“尹輾低喃。
——阮家的春風卷,遺失多年,為何落入了北方靖國之手,究竟是巧合,還是隱匿著一段捉摸不透的往事。
如果是另有隱情,此番靖國進奉的春風卷,豈不是一場挑釁?
“陛下,天色不早了,該用晚膳了。”
經張總管提醒,尹輾這才發現西邊的落日已快漫入天際。天邊的雲霞,漫著黑暗與赤紅的色調,像是在向世人宣告黑夜的降臨。
“阮嵐還沒有回來吧。”
“啟稟陛下,經密探來報,阮大人與玄墨道長他們已經進去將近三個時辰了,到現在還未出來。”張總管俯下身,在尹輾耳旁輕聲道。
“阮嵐性子倔強,這條密道,他無論如何也是要親自查上一查的,朕若是不讓他去,他多半還要怪朕。”
“陛下毋需擔憂,有玄墨道長在旁護著,阮大人定能平安歸來。”
尹輾負手而立,在春風卷前佇立良久,目不斜視地凝視著這副畫卷上的仙境,半響才道:“那天回京的時候,是哪個暗衛跟在阮嵐身邊的?”
張總管低頭在心裏算了一算日子,然後答:“是元庚。”
“把他叫過來,朕有要事問他。”
*****
此時,密道中眾人蕩漾在四周牆壁上的倒影忽然歪斜到了一邊。
火光傾斜,時明時暗。
“那邊有風吹過來了。”阮嵐抬手撫了撫額前被吹起來的碎發。
這陣吹來的風凜冽刺骨,讓人忍不住想打寒顫。
玄墨道長道:“此處會變得越來越冷,不可久留。”
李全峰問:“道長,既然已經得知這密道變得如此奇怪的原因,那麽您可知,眼下究竟要如何解決?”
他一邊說,他一邊環視四周,看了看阮嵐,與那對仍然佇立在不遠處的斷腿,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個仍然昏迷的手下身上。隻見他麵色萎黃,唇色蒼白,整個人似乎都已經沒了生氣,若不是還有鼻息,隻怕在場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李全峰對著玄墨道長抱拳道:“若是道長有什麽吩咐在下的,在下一定赴湯蹈火、義不容辭。”
玄墨道長卻沒有回答,而是走到那對可怕的斷腿處,低眉看了許久,一雙寧靜安詳的眼仍是看不出表情。
阮嵐手裏緊握著那支斷掉的玉釵,走上前去,對玄墨道長說:“我似乎有些印象,好像那凶手說,隻有我才能解開這密道裏的咒術。”
玄墨道長點頭:“不錯。但你可記得你怎麽做才能解開的?”
“這我就不知了——”
“阿山的雙腿分別放在這密道的頭和尾,而這個咒術的解決方法,便是——用阮大人的雙手同時裏將他的雙腿挖出來。”
李全峰聽完有些迷茫,他皺了皺眉:““同時?可道長你也說了,阿山的雙腿分別放在密道的兩頭,阮大人你怎可能用兩隻手同時將它們拉出來——”
忽然,眾人都沉默了。
——是不是,隻要將阮嵐的雙手砍下來,就行了?
道長說的“同時”,大概也隻能這樣解決了……
其餘之人的目光頓時整齊地落在阮嵐的手臂上。
阮嵐抿唇,低頭看了一眼地上林兄弟的佩劍,俯下身來,抬手就要將它拿起。
“大人!不可。”李全峰連忙上前一步攔住阮嵐,並一腳將那柄劍踢得遠遠的,他緊緊抓住阮嵐的手臂,道:“大人!陛下命在下無論如何也要護大人周全,若是大人有了什麽閃失,罪臣實在擔當不起啊……”
阮嵐笑了一聲,雙眸中漾著些溫潤的光線:“你們現在被降了職,也是我害的,若是沒有我,你們怎會到這兒來?你不是罪臣,罪臣其實隻有我罷了。
“可——”
“李大人,無須多言,你放手吧。”
李全峰還想開口勸阻,誰知,就在這時,密道裏忽然又想起了那道聲音:“噠噠噠噠噠——”
密道裏的寒意,似乎也隨之增添了幾分。
阮嵐奮力甩開李全峰的手,抬眉看著李全峰和他的手下:“若是繼續在這裏待下去,你們會接著一個一個被阿山的怨魂上身,若是僥幸得以存活,便會因為密道裏愈來愈甚的寒意凍死,可隻需砍下我的雙臂,你們都能活著出去,這筆買賣究竟劃算與否,相信各位心裏都明白吧。”
玄墨道長卻在這時說:“阮大人,貧道有別的辦法讓你們出去。”
“哦?道長請說。”李全峰道。
“不過,貧道要在這裏逗留一段時日了,切記,萬不可前來尋貧道。”
玄墨道長話音剛落,阮嵐便看見四周瞬間升起了一陣濃厚的白霧,這白霧將他們盡數包裹起來。阮嵐立即感覺到一層沁人心脾的滑意正摩挲著他的肌膚,且有清新涼爽的氣息入鼻,他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
“哎?我們怎麽在這兒?”李全峰環視四周,臉上滿是驚歎不已的神色,“這兒是——”
朦朧清麗的月色下,有幾株枯萎的彼岸花,正蔫蔫兒地立在門口的土地上。
饒是已經沒有了先前芬芳滿林的藍色花叢,大家依然認得出來,這裏便是之前的密道入口。
“道長呢?”阮嵐問,“道長沒有出來?”
方才似乎聽見道長和他們說,他會留在裏麵一段時日,且不讓他們去尋他。
李全峰點了點石門外的機關,石門仍舊是巍然不動,緊緊閉著。
阮嵐歎道:“看來……是道長把我們送了出來,他自己留在了裏麵。”
心中雖然想救道長出來,但他們對於這些鬼怪之事一竅不通,實在是無計可施;何況道長方才提醒他們說,萬不可進去尋他,想必也是出於某種考慮,如若現在貿然衝進去,保不好還會壞了道長設的局。
這時,那個昏迷的侍衛也醒了,在同伴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他眼神迷茫,四肢僵硬,隻好轉了轉眼珠,又抬頭看了看天。等到明白自己身處何處時,他嘴角霎時彎了起來,笑盈盈道:“我們出來了?我們都還活著?!”
“對!兄弟,我們出來啦!”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李全峰吩咐其餘人道:“在密道中被關了許久,想必也累了,都先回去歇息吧。至於剩下的,我一人回宮稟明陛下即可。”
“謝謝大人!”這些小侍衛好不容易逃出來,心中倍感慶幸,聽聞李全峰此言,更是欣喜:“若是道長出來了,也替我們謝謝道長。那大人,我們先走啦!”
等那幾人走遠,李全峰問阮嵐:“大人可要同我一同前去回稟陛下?”
“那是自然。”阮嵐朝那扇石門與門口那幾株枯萎的曼珠沙華看了幾眼,接著道:“大人,我們走吧。”
兩人出了這一片城牆,便向城中走去,此時城內已經是漆黑一片,沒有了白日裏的人煙,分外寧靜。兩人走了一會,阮嵐忽然停住了。
“大人?”李全峰問,“大人,怎麽了?”
阮嵐答:“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馬上便回來。”
阮嵐獨自走進一條巷子中,不一會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草藥鋪子,就在它的隔壁,屋中燈火還亮著,他清楚地聽見裏麵的女聲道:“兄長,你準備什麽時候睡下?”
阮嵐上前,輕輕敲了敲門。
門很快便被打開,開門的是一個模樣俊俏可愛的少女。
“大人,這麽晚您過來……是有阿山的消息了嗎?”喬艾芬驚喜道。
阮嵐半垂著眼,不敢去看這個少女眼中充滿希冀的神色。
他開口道:“你的兄長,在嗎?我想單獨和他說些話。”
喬艾芬盡管感到詫異,但還是進屋叫來了喬艾青。喬艾青身披一件外衣,兩隻袖子還沒來得及套上,顯然是準備馬上便要睡下的樣子。
“大人,這麽晚了,您還過來,我們這裏都沒有什麽好招待的……”
“不用了。我和你說一些話就走。”阮嵐從懷裏掏出那支被砸斷了半塊玉的玉釵,遞給喬艾青,“這是你的吧……或者說,是阿山母親的?”
對方乍一看到阮嵐手中的是何物,便立即睜大了雙眼:“大、大人,您怎會知曉這個——”喬艾青顫著雙手接過了這支玉簪,“就在阿山失蹤的前些日子,它便不見了,我以為,阿山他知道了、知道了——所以才拿走了這支簪子,不告而別。”
玄墨道長說,這支簪子,會增強孟祁山心中的怨氣,可是,究竟是怎樣的簪子,被下了咒術之後,才會有這樣的效果?
究竟是怎樣的事,才能喚起阿山心中的怒氣。
阮嵐一直在想,他看見的記憶,究竟是從哪裏出來的。
大概是被這隻玉簪喚起的吧。
夢裏,他還看見了什麽?
在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阿山遭受侮辱。
而那個擄走阿山母親的人、那個在青樓後院逼迫阿山母親的人、那個聽聞阿山被混混抱走,卻沒有阻止的人——
他拿走了屬於阿山死去母親的玉簪,偷偷留在自己的家裏。
他悔,他恨,為了救贖曾經犯下的錯,他自告奮勇,做了隔壁醫館的學徒。
他想親近阿山,可是,哪怕是陪伴在對方身邊十餘年,心底裏的不安與愧疚依然讓他不得不疏遠。
映著從空中散下來的月光,喬艾青看著麵前這張與阿山頗為形似的臉,一時竟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