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孿生兄弟
第二日清晨,日光斜傾,夾雜著些許細細涼雨落入室中。
阮嵐醒來,睜眼時便望見麵前一副陌生之景,這才想起,昨晚他跟著何蔚來到了何尚書的宅邸,兩人下了半宿的棋,後來都累了,何蔚便吩咐下人收拾出一間屋子,所以阮嵐歇在了何府。
其實他也沒有哪裏可以去,昨晚若是他不跟著何蔚出來,估計就要被尹輾好死賴磨著給留下了。
如果真被留下,那和逃出宮前有什麽分別?
阮嵐在床榻上想了一會接下來的計劃,躺到天色又亮了幾分,他才起身。
出房門時一問得知,何尚書已經去上朝了。
何府家丁道:“何大人說了,若是阮大人醒來用過早膳後想繼續在府裏轉轉,可以去書房。阮大人您喜愛書畫,大人書房中收藏了許多名家手筆。”
“替我謝謝何大人。”
阮嵐說到底也隻不過是一個有名無實的諫議大夫而已。再說得難聽一點,還曾當過皇帝的禁臠,哪怕是在男風盛行的漢代,這些都是要上史書受後人鄙夷的。所以,按地位與名聲,阮嵐遠不到可以與皇帝的竹馬密友吏部尚書何蔚稱兄道弟的地步。可何蔚卻不在意名譽,仍願與阮嵐交往,不但與他對弈暢談至深夜,還允許他在府內隨意走動。
真是直爽大方之人,阮嵐心裏暗暗歎道。
梳洗用膳過後,阮嵐跟隨下人來到書房,在裏麵轉了一圈,竟然在其中一個角落發現了幾卷字畫。
是阮嵐自己的字畫。
有自己年少傲慢時臨摩的《蘭亭序》,有登峨眉時作的山水畫,還有酒醉時興致大發寫下的《東林賦》……這《東林賦》阮嵐本以為是多年前人們傳抄的臨帖,仔細一看,沒想到竟然是他親筆寫下的原稿。
阮嵐心中不禁有些驚訝。
阮嵐向旁邊瞄了一眼,欸……竟然是把他的字畫放在王羲之、謝脁等名家旁?太看得起他了。阮嵐連忙把眼前自己這三卷往後麵挪了一挪。
要說收藏字畫……阮嵐也沒少做。其實阮嵐原先在府中也偷偷收藏過何蔚的字畫。多年前,阮嵐奉前太子尹成之命在暗地裏觀察尹輾及其心腹何蔚的一舉一動,沒想到一下子就被尹輾身旁這位伴讀的文采給吸引了注意。
何蔚落筆成文,文采斐然,所書的字也是宛若遊龍,與阮嵐的天分相差無幾。除了天生有一副好腦子之外,他也十分刻苦。若是像阮嵐一樣生在名門,想必也可以少年成名……隻可惜出身市井,家境貧寒,人人都喜歡談論翩翩貴公子的逸聞趣事,又有誰會關心大街上的窮孩子呢?好在尹輾慧眼識珠,沒讓這一人中龍鳳埋沒。
阮嵐當時驚歎於何蔚的才華,但礙於是朝堂上的政敵,所以隻悄悄收了幾卷何蔚寫下的文章。不比阮嵐的字畫遭人爭相傳閱,當時何蔚的文章就算丟在地上也沒有文人願意撿起,因而阮嵐非常輕鬆便在何蔚常去的小書屋裏收到了幾篇。那老板說是一個客人無意間丟在他店裏的,左等右等那客人都不來取回,想必是不要了,正準備當廢紙賣掉。
何蔚那幾篇文章說的都不是什麽政事,純粹是對一些戰國百家學說經典的注評。阮嵐心裏歡喜,拿回家通讀一夜,並藏在了自己的書房裏。
多年過去,阮嵐竟然在何蔚書房中看到了相同的一幕。
隻是,那《東林賦》的原稿早在太子失勢前他便遺失了,阮嵐連著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心雖有不甘,也隻能罷了。何蔚是怎麽撿到的?
下次得好好問問。
阮嵐不禁又轉念一想,甚是有趣,他們兩人竟然同時都在收藏死對頭的書畫。不知道尹成地下有知,會不會氣他?
阮嵐在書房裏兜了一會,看了一些其他的奇巧物件,便出來了。
一個候在門外的下人問:“大人,可還要府裏繼續走走?”
“不必。”阮嵐道,“已經叨擾許久,我準備離開了。”
那下人不知從哪拿出一個包裹:“這是大人從錢塘帶回來的西湖龍井,大人說讓您嚐嚐。”
“這怎麽能……”阮嵐下意識推拒。又是吃別人家的,又是睡別人家的,到頭來怎麽好意思再收何蔚的東西?
那下人憨厚笑道:“怎麽不能,我家大人給好多人都送了哩,您就收著吧。”
也是,西湖龍井雖說有名,但也說不上十分名貴。在官場上送來送去,別人能心安理得地收下,也不會被有心人扣個帽子說什麽“收受賄賂”……
再作推辭就顯得惺惺作態,何蔚也是一番好意。所以,阮嵐便收下了,而後拜別告辭。
同一時間,百官下朝後——
尹輾卻還不能真正下朝,他得單獨找一些大臣議事。
因祭天之行,政事積了這麽多天,是時候還債了。
尹輾從天不亮就起來上朝,忙到下午太陽落山,連午膳都沒來得及吃。和最後一位入宮的大臣議完事,他終於能歇下來喝了口茶。
一邊掀開杯子一邊問張總管:“今天阮嵐幹什麽了?”
張總管答:“回陛下,阮大人今天上午從何府出來後,去給母親上墳了。”
幾天前他跟阮嵐說了阮母葬在何處,阮嵐一向孝順,所以他前去看望母親也是尹輾意料之中的事。
“之後呢?”上墳總不可能上一天吧。
“之後……”張總管眼中浮上了一些遲疑之色,“之後……阮大人去了悅陽公主的駙馬府……還跟悅陽公主說,今夜便在駙馬府裏歇下了……”
“……”尹輾手一抖,嘴角立即被杯盞裏的茶水給燙著了。
誰不知道那悅陽公主的駙馬府是龍潭虎穴,尤其是樣貌稍微好些的男子進去……多半就出不來了。更何況還是阮嵐這樣俊俏的?
尹輾想直接說“把阮嵐給朕抓回來”,可是話一到嘴邊卻住了口。他在屋子裏獨自繞了半圈,猜測道:“寧願住在公主府裏也不來見朕……你說他是不是在向朕討要府邸?”
“奴才不知。”
尹輾又想了一會,越發篤信了這個猜測:“他昨夜歇在何蔚那裏,現在又去駙馬府……可不正是等於在跟朕說,此番來京,不會再回宮了麽。”
其實張總管也是這麽想的。
明明已經給了人家官位,怎麽能讓人家繼續住在宮裏?
這不是侮辱人嗎……
但這些話張總管是不敢說的,他也不能說,隻能恭敬款款答:“陛下所言極是。”
有了張總管的答複,尹輾更是對此深信無疑:“很好。雲笙,隨朕出宮一趟。”
張總管愕然:“可是,陛下您還沒有用晚膳……”更何況連午膳都沒來得及用,身體怎麽受得了?
“駙馬府裏什麽山珍海味沒有?雲笙你太小瞧朕的皇妹了。”尹輾走出禦書房,邊吩咐道,“幫朕拿一套常服,朕要微服出宮。”
“是。”
張總管連忙跟上。
半個時辰後。
駙馬府中,華燈初上。
尹沁兒正在宴請阮嵐。飯桌上擺著的果真如尹輾所說,都是些五花八門的珍饈美味。尹沁兒對阮嵐敬了杯酒,儀態爽朗大方:“阮嵐,今日我們不醉不歸!”
然後仰頭飲盡。
阮嵐拿起杯盞小酌一口,思慮道:“公主,你讓我跟暗衛說,今日我在你這裏睡下了。真的有用嗎……”
尹沁兒給阮嵐夾了一口鬆鼠鱖魚,想也沒想便答:“當然有用。”又勸說,“你別操心了,我看阮嵐你心事重重,正是需要借酒消愁的時候。皇兄他平日裏應當不讓你飲酒吧?今天多喝點,我悅陽公主別的沒有,好酒是應有盡有!”
阮嵐的確是心事重重,聽著尹沁兒的話,他便滿上了一杯酒,一口飲下。酒香而不辣,入喉蕩漾著絲絲甜味,清涼宜人,確實是好酒。
悅陽公主湊在阮嵐耳邊說:“阮嵐,若到時候陛下賞了你一座宅子,你孑然一人,在諾大的宅邸裏住著,可會孤單?”
阮嵐搖頭,苦笑道:“若說孤單,早便孤單了。”
——從尹輾掌權那一日起。
悅陽公主並未察覺自己已經戳到了阮嵐的痛楚,她問道:“阮嵐,不如我送你個小禮物,讓你解解悶?”
“禮物?”喝了好些酒,阮嵐大腦一時沒轉過彎來。
悅陽公主隻當他是允了,連忙拍手,對著門外喊:“讓他們上來!”
不一會兒,便帶上來兩個男孩。男孩們在二人麵前跪下磕了個頭:“公主千歲。”
觀長相,麵如冠玉,膚白似雪,而且兩人長得十分相像,活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阮嵐這下窘了臉,才明白過來悅陽公主口中的“禮物”,便是她養在駙馬府裏的麵首。
這些年被囚在宮裏,阮嵐對外界知之甚少,隻知曉悅陽公主與駙馬關係不妙,卻不知道尹沁兒已經快把駙馬府變成了長春院。等到出宮後聽別人提起,他也是不信的,隻當是凡夫俗子的閑言碎語罷了。沒想到此番真來了駙馬府……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尹沁兒真的在府裏養起了麵首,就連駙馬府裏的下人都是未受宮刑模樣清秀的少年人。
悅陽公主道:“這是一對雙胞兄弟,家裏突遭橫禍,他們爹娘無奈之下將這二人托付於我。阮嵐你是溫柔之人,想必定會好好待他們的。”
阮嵐聽完整個身體都繃緊了:“這般……不好吧……”
“哪裏不好?”悅陽公主勸他,“都說行樂時,和模樣相同的孿生兄弟一起最有感覺,阮公子何不一試?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呀……若阮嵐試完當真不喜,便可送給陛下,相信陛下定會高興的。”
阮嵐原本已經窘到了極點,可聽見悅陽公主說到“送給陛下”,阮嵐忽地眼睛一亮,右手一拍大腿,讚歎道:“甚好。”
若是送給尹輾,既然尹輾好男風,相信這一對兄弟定會伺候好尹輾的。
——那麽尹輾便不會再來煩他了。
悅陽公主隻當是阮嵐聽進了她那一套“人生得意須盡歡”的理論,滿心歡喜對跪地那二人道:“如此,那便定下了,今晚你們便跟著阮公子離開吧。”
“謝公主。”那兩兄弟又在地上磕了一頭,“公主大恩大德,我們兄弟二人沒齒難忘。”
阮嵐還在心理盤算,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皇妹啊……朕來找你了,還不出來迎接朕?”
阮嵐暗中一驚:尹輾果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