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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否極泰來

  尹沁兒對上了尹輾的眼睛。她眼睜睜看著尹輾的眼神一瞬間由鎮定轉為吃驚,由吃驚轉為震怒。


  “不行!”


  尹輾猛的一下站了起來,差點把扯著他衣袖尹沁兒掀翻在地。


  沁兒什麽時候看上阮嵐的?他怎麽不知道!

  ……總之絕對不行!

  尹沁兒也跟著他站起身,繼續狗腿地拉起他的胳膊:“為什麽不行呀……皇兄你都有皇嫂了,何況皇兄您又不喜歡阮嵐!”


  “誰說朕不喜歡的!……”


  說完尹輾就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連忙收聲。


  “那……那皇兄要是喜歡阮嵐,今日幹嘛不把他帶來。”尹沁兒撅起了嘴巴。


  尹輾沒料到尹沁兒在這兒等著她呢,他還想為何沁兒寫給他的家書上有“帶上心儀的佳人”那麽奇怪的一條要求。


  要是為了別人,尹沁兒說不定就不再爭下去了,但阮嵐可是她肖想多年的人,無論如何也得再試一試。


  畢竟阮嵐是男子,在皇宮裏沒有名分,要是她想打宮裏妃子的主意,皇兄還能有借口置她的罪,但如果是為了一個沒名沒份的男人就置她的罪,那傳出去該多不好聽。


  所以,無論如何也要一試!

  尹輾沉默不語,眸中散發著陣陣寒意,臉色鐵青,顯然是生氣了。


  陛下明明就不喜歡阮嵐,還不願意讓給她。尹沁兒眼前飄過無數回憶,她閉了閉眼睛,不甘心地握緊拳頭:“皇兄,五年前臣妹看上了一個清秀老實的讀書人,可那讀書人死活不願意,總是要跑,每次抓回來,都變著法地想要逃跑,於是臣妹就請了獄中的行刑師傅,用在滾滾烈火中燒了七日的烙鐵在他背上燙了個花兒,你可知後來他如何了?”


  “閉嘴!”尹輾震怒。


  尹沁兒提著嗓子,屏住呼吸,繼續說道:“……他從此一病不起……就在前兩年,死了……”


  “朕讓你閉嘴!”


  尹沁兒每說一個字,就像有一個人拚命開尹輾的回憶,拚命要讓他想起他曾經做過的那些事。


  九年前的那個夜晚,他用燒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晉地隕鐵,不顧阮嵐撕心裂肺的求饒,在他那白皙的腰腹處,烙下了一個奇怪的花紋,從此,天涯海角,阮嵐再也逃不了。


  尹沁兒看著皇兄忽青忽白而複雜的臉色,不禁有些心疼,她知道她說重了話,可是她是真的很想救阮嵐出來!既然皇兄過了那麽多年都沒有喜歡上阮嵐,為什麽還要將他囚在皇宮?

  阮嵐好歹和他們兄妹三人從小一起長大,就算阮嵐選錯了主子,皇兄也不該折辱他這麽多年。


  如果覺得他有罪,就殺了他;如果看上了他,就對他好。


  這麽淺顯易懂的道理,皇兄怎麽就是不明白。


  不過,尹沁兒當然沒有做過那種變態的事情,什麽書生什麽烙鐵,都是她沿著阮嵐的悲慘經曆,即興胡亂編的。


  她才不會那樣做。她就是想刺激一下這個變態的皇兄罷了。


  尹輾內心雖焦躁難平,但表麵上還是很快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冷靜,他閉了閉眼睛,調整紊亂的氣息。


  “今日之事,朕不再追究。出了這扇門,你就當什麽也沒有說過。趕了一天路,你也累了,婉嬪已經為你整理好寢宮,天色已晚,早點歇息。”


  說完,便一甩衣袖,轉身離開。


  見此情形,尹沁兒也知道讓皇兄放手無望了。


  出門時她抬頭望了望頭頂的天。


  彩雲追月,月朗星稀。


  黑夜無邊無際。


  可惜有人再也看不到了。


  阮嵐這幾日過得十分快活。好飯好菜吃著,尹輾不來煩他,想聽書了就找玉公公讀。玉公公讀得倒也像模像樣,許多生僻字都認識。


  阮嵐靠在木質搖椅上,懶洋洋地眯起眼睛喝了口茶:“公公,跟了我這麽多年,我還不知道你當初為何要進宮呢。”


  玉公公會句讀,比常人多認得不少字,顯然進宮前也是一個讀書人。玉公公剛來時,阮嵐的性子孤僻冷淡,常常是寡言少語,可以一動不動獨自坐在桌前發呆一整天。阮嵐不說話,自然不會問及玉公公身世,玉公公每日替他端茶送水,為他讀書,逗他開心,任勞任怨。過了三四年,阮嵐在玉公公的陪伴下逐漸開朗起來,他看玉公公整日了無煩惱的模樣,便也不想去揭人家的傷疤,所以一直拖了兩年多沒有問。


  可是作為他名義上的主子,阮嵐總得知道下人的過去。


  玉公公合上書,走到了阮嵐跟前:“大人啊,您今天怎麽想起問這種陳年舊事了呢。”


  阮嵐喝了口茶水,“唰”得一下打開折扇:“公公如果不方便說可以不說,我不強求的。”


  玉公公倒是很灑脫,仿佛沒有覺得任何不妥:“這有什麽不方便說的。奴才的父親原本在家鄉經商,後來因為一些原因得罪了當地知府。那知府本來就是個貪官,經常克扣朝廷發下來賑災的銀兩。後來父親被那知府誣陷致死,家裏便落魄了。最終家破人亡,母親受不了饑寒交迫,也跟著父親去了。奴才無依無靠,漂流在外,還總遭那些官府衙役的毒打。無奈之下,就隻有進宮一條路可走。”


  阮嵐看不見玉公公的表情,他隻知道,說到後來,玉公公的聲音有些落寞。


  玉公公頓了一會兒,接著又笑了起來:“不過也挺好的,在這裏的生活比吃不飽穿不暖還總挨揍要強多了。後來陛下登基以後,那知府便被陛下下旨斬殺。奴才當時就想,一定是上天想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報答陛下。六年前,陛下找到了奴才,聽說奴才識字,還會讀書,便讓奴才讀了一段兒,奴才特別開心,因為陛下讓奴才讀的是奴才進宮前最喜歡的前赤壁賦,結果讀完奴才就上大人這兒伺候了。其實大人您從沒把奴才當成下人,奴才特別感激……”


  阮嵐聽得心裏很不好受。他從搖椅上站起來,伸出手臂撫了撫玉公公的後背。


  誰知剛撫了沒半下,就聽見玉公公大聲說:“奴才特別感激陛下,所以,奴才就下定決心,一定會幫陛下把大人追到手的!”


  ……


  阮嵐剛搭到玉公公背上準備安慰他的手忽然轉了彎兒,放下來時還假裝甩了甩袖子。


  阮嵐清了清嗓子:“咳……玉公公,不聊這些傷心事了,繼續給我讀會書吧。換個心情,對了,剛剛讀到哪兒了?……”


  玉公公抹了抹發紅的眼角,拿起桌子上的書看了一眼:“回大人,剛剛讀到了世語下卷任誕篇。”


  阮嵐點頭,再次“刷”的一下打開了折扇,坐在搖椅上悠哉悠哉地扇了起來:“嗯。那就繼續從這裏開始讀。”


  “是。”玉公公翻開書,字正腔圓地念道,“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


  阮嵐合目輕歎:“真是閑不過七賢啊……”


  他給自己扇著風,整個人都陷在的寬大舒服的搖椅裏。


  漸漸地,那扇子不動了,阮嵐的手臂軟軟地從椅子上垂了下來。


  玉公公半響沒聽見阮大人那裏的動靜,合書上前一看,原來阮大人這是睡著了。


  濃密烏黑的睫毛輕輕合著,臉色紅潤,呼吸安穩而綿長。


  折扇無力地攤在阮嵐胸前,那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否極泰來”四個大字。


  看著那幾個字,玉公公不知怎麽忽然想起一句話:“婉若銀鉤,漂若驚鸞。”


  這把扇子上是前一陣子阮大人心血來潮親自題的字。這幾年他基本上就沒見過阮大人動過筆。不過,阮大人以前一定寫得一手好字,不然怎麽能在雙目失明的狀況下還能隨手寫出如此有韻味的行草呢。


  字不在形,而在神。


  有神有韻,方為書法。


  玉公公在心裏讚歎完自家大人的書法,便想去裏間為阮大人拿條毯子蓋上。


  走到半路,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有輕有重,有快有慢。可見來者不是一人。玉公公剛警惕起來,就看見身穿龍袍的陛下推門進來,門外還跟著張總管。


  “陛……”玉公公驚呼出聲。要知道陛下可已經有四五天沒來過了!

  尹輾連忙伸手蓋住玉公公的嘴。低頭看見阮嵐依然睡著沒被吵醒,才鬆開他。


  玉公公很識趣地在尹輾嫌棄的眼神下退了出去,不忘和守在門外的張總管行了個禮。


  張總管脊背筆挺地站在屋簷下,目不斜視地看著遠處的地麵,好似什麽也沒有聽見。


  玉公公也不惱,張總管畢竟是皇上麵前的總管太監,比他這沒名沒份的說書太監可厲害多了。


  誰知道陛下要在裏麵折騰多久呢,忙裏偷閑的機會可不能白白浪費。他直接坐在門前的台階上開始閉眼打起盹兒,不一會口水便淌了一袖子。


  尹輾看阮嵐麵色紅潤,臉上泛著柔軟溜滑的光澤,身子瞧著竟然看著比他離開那日還壯實了些,分明是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出來。


  他那日走後便茶不思飯不想夜不寐,無論是上朝下朝都常常恍了神。可阮嵐好似沒事兒人一般,在這兒過得倒是愜意快活。


  尹輾在房間裏煩躁地低頭踱了兩圈,終是沒有打算吵醒阮嵐。


  連走在房間裏的步子都是小心的輕踏。


  他氣惱又能怎麽樣呢,難道對阮嵐發個脾氣,阮嵐就會撲到他懷裏說喜歡他麽。


  尹輾繞著阮嵐走了一圈,想著還是不要讓阮嵐睡在椅子上了,醒來以後多半得落枕。他剛伸出手準備抱起阮嵐,就聽見麵前的人在半夢半醒間咕嚕著開口:“公公……幫我揉揉肩膀,睡得有些酸。”


  阮嵐輕皺著眉頭在搖椅上翻了個身,還不適地扭了扭右肩。左臉靠在椅背上,右臉方才被椅背壓出一道微紅的印子,嘴唇被椅背壓得輕輕嘟了出來。看得尹輾心生憐愛,也不管阮嵐把自己錯認成誰了,二話不說雙手就搭在阮嵐的肩頭上開始揉摩摁捏。


  這麽過了約莫小半柱香的時間,正在睡夢中的阮嵐,忽然一骨碌坐了起來,身上的折扇“怦”得一下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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