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夢初醒
玉公公這句話仿佛一記悶雷打在阮嵐頭頂。
沉默半響,阮嵐終於開口說道:“公公,扶我回屋。”
“……是。”玉公公有些疑惑地應了。
未走出兩三步,就聽到近處有人向他這邊叫道:“大人。”
是個優雅貴氣的女聲。
這聲音說熟悉也熟悉,說陌生卻也不為過。
阮嵐並未停步。
那女子走上前,繼續叫道:“阮大人。”
阮嵐仍然刻意忽視忽視,置之不理,直直向前走。
女子並不死心,聲音開始變得有些沙啞,忽然叫了一聲:“嵐哥……!”
聽此,阮嵐不忍,終是駐足,頭轉向聲音來處。
玉公公恭敬地行過了禮,而阮嵐卻是身體挺拔,靜立不動。
王貴妃看了看阮嵐頭上的紗布,掃視著阮嵐的臉。阮嵐的外貌與多年以前似乎並未改變,烏發濃眉,麵容依然溫柔如玉。
隻是氣質變了,以前隻是溫潤淡雅,現在反而添了一絲憔悴沉悶。
“嵐……阮大人,這些年來,你過的可好?”
聽到貴妃這麽問他,阮嵐低頭笑了。
“好與不好,又有何用。”
王貴妃頓時覺得方才的問話似有不妥:“我……一直想來看你,可是礙於陛下……”
阮嵐知道她要說什麽,便直接搖頭道:“我懂娘娘的難處。”
王貴妃扯起了笑容:“上次玄兒來打擾大人了,回去他與我說時我就知道他一定碰見的是大人。”
阮嵐神色毫無改變,點頭道:“沒想到那名聰慧可愛的孩子竟然是貴妃娘娘的皇子,是罪臣照顧不周。”
阮嵐這一席話顯然是想拉開自己與王貴妃之間的身份,讓王貴妃接不下去,知難而退。
王貴妃的笑僵在臉上,過了好半天才說:“我……玄兒以後定不會來打攪大人,上次他回去後,我已經罰了他。”
“謝娘娘。”阮嵐扯了扯玉公公的衣袖,說道,“公公,我們進屋吧。”
有那麽一瞬,王貴妃想拉住阮嵐,手卻停在了半空。
叫住了他,又還能說些什麽呢?
眼前之人身著素袍,身材瘦削,似乎與那多年前的翩翩少年未有不同。落寞的背影緩緩離去,轉眼間便進了那座陛下金屋藏嬌的荷玉軒。
阮嵐回到房中坐下,才發現手心出了些細密的汗珠。
玉公公戰戰兢兢地為阮嵐沏了盞茶。
玉公公不知阮嵐竟與掌管六宮的貴妃娘娘相識。要知道陛下是沒有封後的,太後也早已駕鶴西去,如此一來,貴妃娘娘在後宮裏的身份與地位自然不同凡響。多少人想巴結貴妃寢宮裏的太監宮女都巴結不到,阮大人與貴妃相識竟也不去找她。
自回來後,阮嵐便動也不動地坐在桌前發呆。玉公公心裏直呼不妙。
若是阮大人和貴妃娘娘之間有什麽……不同於正常友人之間的情愫,該如何是好?
皇帝陛下倘若知道了,又該怎麽辦?
嚇得玉公公趕緊縮了縮脖子。
阮嵐不知道玉公公內心豐富而淒慘的猜測。他隻是默默在思考:這些熟人以後不要再來見他,就是再好不過的事。
他已經是尹輾的階下之囚。沒有了官位,沒有了親人,沒有了自由。
那些宮女說的沒錯,誰要是認識他,就沾上了晦氣。怎麽甩也甩不掉。
臨睡前,玉公公為阮嵐換上新撒過藥粉的紗布。
玉公公拿著張紙條埋頭琢磨:“大人,那道長留的字條上說,今夜無需針灸。”
“嗯。”阮嵐闔眼躺下。
玉公公這下著急了:“大人,照這樣說,陛下今晚是不是不會來了呀?”
“最好不過。”阮嵐蓋上被子翻了個身。
玉公公自知再問下去徒勞無用。這可不正應了那句老話麽,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於是替阮嵐吹滅了臥房的燭燈,也準備梳洗梳洗去見周公了。
阮嵐閉上雙目如往常那般合眼入眠,可他竟感覺一時間心神不寧,總在腦中憶起煩心往事。
一會想起貴妃,一會想起尹成,一會想起病故的父親。
可能是今日遇見了故人的緣故吧,哪怕四周漆黑幽靜,溫暖宜人,他依然輾轉反側,在床上躁動不安。心裏就好像有根被拉緊的弦。
忽而,阮嵐身體一沉。
周圍的空氣漸漸燥熱難耐起來。
心髒撲通撲通,越跳越快。
悶得他快受不了了。
身下床榻變得堅硬燙人。
室內潮濕酷熱,空氣裏飄散著死屍腐敗的糜爛氣味。
牆角的蜘蛛網破了又結,四周隨處可見幹涸的血跡以及成群結隊的蠅蟲和飛蟻。
阮嵐感覺,自己身上也彌漫著死人的氣息。
暗無天日的牢房,擺脫不掉的枷鎖。還有……
透過模糊昏暗的光線,他看見牢門外站著一個無惡不作的鬼魅。
鬼魅這次走進了些,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他說話了,聲音渾厚低沉:“你還等著尹成來救你?”
阮嵐眼裏不知為何流出了淚水。
“尹成死了。”那鬼魅揚唇輕笑,像在說一個世人皆知的笑話,“尹成啊,從城牆上一躍而下。”
他湊近了阮嵐的耳朵,呼出的氣息灼燒著阮嵐的臉。
“他……摔死了……”
那鬼魅忽然大笑起來,笑聲是那麽不可一世。阮嵐搖著頭後退,拚命捂住雙耳。
他不想聽。
他不想聽!
誰知,就在霎那間,他的雙手被猛力抓住,整個人摔在了一個堅硬的鐵板上。
那是一座桎梏著無數冤魂的行刑台。他看見那些冤魂在他身邊吊著嗓子,一邊尖叫,一邊遊蕩。
行刑台上滿是屍腐的惡臭。嗆鼻的氣味被阮嵐吸入五髒六腑,難受得讓他嘔吐不止。
那無惡不作的鬼魅在他耳邊用刺耳瘮人的聲音說道:“這是上好的晉地隕鐵,在火燒山燒了七七四十九日,被它烙上的印,此生此世再也無法消退。他會烙進你的骨,融進你的魂……讓你永遠也無法逃脫我的手掌心……”
阮嵐使勁掙紮起來,他尖叫起來:“不!不!我不要!你放開我!”
然而他雙手雙腳被縛,牢牢綁在行刑台上,如何掙紮也是無濟於事。
他看見一片猩紅烙鐵落了下來,那隕鐵早已燒得通紅,此刻烙下,必是痛入骨血。
阮嵐全身汗如雨下,短短一眨眼的功夫,汗水已經浸濕這身囚服。
熱辣的火舌扣入腰腹,劇烈的疼痛感痙攣至全身。
“滋——”
是滾燙火紅的隕鐵穩穩熨貼在肌膚上的聲音。
“啊!——”阮嵐叫得撕心裂肺。
阮嵐四肢都痛得沒了知覺,渾身汗流不止,喉間湧出腥甜的血液。
昏迷前,他不忘抬頭看向那鬼魅。
鬼魅輕笑。
那竟是尹輾的臉。
阮嵐從夢中尖叫著坐了起來,他用盡全力撕扯著頭上的紗布,然後睜開了眼睛。
他掃視四周,定睛看見尹輾後,瘋狂地掀起了衣服,果然看見腰腹處一個刺眼的花紋。那花紋是烙下的,永遠也去不掉。
有人烙下了“奴“,有人烙下了“娼”,而他腰腹上烙的花紋,則是尹輾禁臠的的證明。
床邊的尹輾見阮嵐眼中布滿血絲,雙目通紅,已經陷入癲狂之中,就想伸手去拉他。
“你別過來!別過來!”阮嵐胡亂地撥開麵前尹輾的手,向床後退去。
阮嵐表情扭曲,眼睛瞪得大如銅鈴。
他右手顫抖地摸著腰腹處猩紅的火印,聲音突然起了哭腔:“太子,您何時會來救我!……”
他仰起脖子,迷茫地望向房梁,聲音變得輕而低啞:“我好疼……我要死了……太子,尹輾他要殺了我……”
聞聲跑來的玉公公看見此情此景嚇了個半死。阮大人竟然瘋了!
就在這時,阮嵐突然兩眼一閉,直直栽倒在床上。
尹輾閉口不言,神色凝重。他伸手把昏倒的阮嵐抱在懷裏,撥開阮嵐額前被汗水浸濕的發絲。
阮嵐眼底青紫,嘴唇在昏迷中仍在輕微顫抖。尹輾用下巴貼上了阮嵐的額頭。
果然,已經很燙了。
玉公公壓低了聲音說:“陛下,道長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尹輾點頭,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下去。
玉公公行過了禮,退出去後帶上房門。
房裏的尹輾替阮嵐掖好了被角,而後便繼續坐在床邊看阮嵐的睡顏。阮嵐仍在流汗,額頭滾燙,手腳卻冰涼。
尹輾想,一定是哪裏出了什麽問題。
道長來得很快,了解大致情況後,他上前翻了翻阮嵐的眼皮,然後坐在床邊合上雙目,摸著阮嵐的手腕把了個脈。
尹輾看他悠哉悠哉不慌不忙的樣子,不禁有些著急:“道長,阮嵐他……”
那老道皺了皺眉,兩指搭在阮嵐腕處的脈搏上:“陛下,大人神智不清時,頭上用的是哪一塊紗布?”
玉公公連忙將阮嵐方才撕碎的白布呈上。
老道拾起其中一片碎布,用手指碾了碾,然後拿起來聞了聞。
他眼中掠過一絲疑慮,自言自語道:“不對……”
老道搖了搖頭,走到雕花木桌旁,然後問玉公公:“上次貧道帶來的那瓶藥粉可還在?”
玉公公點頭,從桌旁木櫃裏拿出一個青花小玉瓶,雙手遞給老道:“正是這個。”
尹輾親自將床幔整整齊齊放下後才走到老道和玉公公身邊。
玉公公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瓶藥粉被這道長接下。道長打開瓶口,隻就著燭光看了瓶內一眼,便說:“陛下,這瓶藥粉已經被人調換了。”
尹輾一驚。
玉公公驚慌著擺手否認:“怎麽可能呢……奴才明明每日都放得好好的!……”
聽見如此吵鬧喧嘩,尹輾立即將食指豎在唇間給玉公公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
阮嵐還在裏間睡著。
玉公公忙俯首壓低了聲音,對陛下和道長解釋道:“奴才、奴才每次為阮大人換完藥,都會將藥瓶重新放置在這木櫃中安放好,這幾日大人常常在屋內休息,並未外出,所以奴才也從未離大人……”忽然玉公公像是想起了什麽,“不……”
玉公公好似話裏有話,尹輾忙問:“有何不對?”
玉公公刹那間跪了下來,聲音打著顫:“今日午後阮大人說要出去走走,奴才就跟著出去了,回來時還遇見了……遇見了……”
“遇見何人?”尹輾見玉公公支吾不言,不禁惱了起來,“快說。”
尹輾這日還未來得及召平日裏保護阮嵐的暗衛匯報阮嵐近況,一是由於,這幾天阮嵐確實老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畢竟誰也不會套個怪異的白紗布到處跑;至於這第二個原因嘛……自然是因為他一炷香前還在衛婉嬪的寢宮裏。
所以,這一半氣惱,是在惱他自己。
玉公公瑟縮了一下肩膀,覺得這下是瞞不住了:“遇見了貴妃娘娘——”
尹輾眉宇間突然閃過一絲駭人的精光。
玉公公嚇得趕緊低下了頭,這一個是皇上的貴妃,一個是皇上的情人,要是真有什麽不該有的聯係,皇帝陛下想必定會認為他知情不報,到時候還不得殺了他……大人也不知會不會被……玉公公的肩膀不由自主抖了起來,雙腿軟得險些跪不住。
尹輾涵養極佳,脾氣控製得很好,他隻向那床簾處瞟了一眼,而後轉頭對那老道說:“道長,這瓶藥被換成了何物?可有辦法解決?”
那老道捋了一把胡子,歎氣道:“貧道一時之間無法判斷這置換的藥粉具體為何物,不過,這藥粉並無劇毒,應是隻有令人神智不清甚至癲狂□□的效用,倘若僅是一兩次外敷,效果必不會長久。因此貧道可先開一個清熱去燒的藥方,給阮大人服下。等阮大人退了燒,貧道摸清了這瓶內的藥粉,再為阮大人治愈眼疾。”
“勞煩道長了。”尹輾點頭,“先前已和道長說明阮嵐醒來時的異常行為,像是已經可以看見四周事物,可是和這藥粉有關?”
老道看著手中的瓶子,回道:“阮大人的眼疾其實是蠱毒作亂,和尋常失明不同,在遭受外界特定的一些烈性藥物刺激後,視力可能在短時間內恢複,但是效果並不好,轉瞬便會複又失明,所以明日阮大人若是醒來,定然還是看不見的。倘要真正治愈此種眼疾,還需從長計議,不可圖快呀……”
尹輾抿了抿薄唇,眼中漾出一絲失落:“既如此,今夜實在勞煩道長,玉公公,送道長回觀內休息。”
這裏尹輾所說的觀是黃鶴觀。黃鶴觀是皇宮旁的一座道觀,乃各代先皇求仙問道招攬各方仙人道士的處所。其實這座道觀在尹輾登基後就已經閑置不用了,觀內觀外多年無人清掃,落了不少塵埃。還是在近兩年才開始重新打理。這名耄耋之年的道長,現下就居於黃鶴觀。
“是。陛下。”玉公公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唇角嚇得青紫,顯然是沒緩過勁兒來,“道長……奴才給您帶路。”
那老道一甩廣袖,點頭告退,對著尹輾鞠了一躬。
尹輾轉身進了臥房。
玉公公看見房門被外麵的張總管合上,長長呼出一口氣,僵硬的四肢也比方才舒展開了一些。
見在旁的鶴發道長捋了捋胡子,玉公公開口說道:“這次多虧了道長救我家大人。”
“無妨。”老道士擺手,“這是貧道應該做的。貧道此番前來京城,正是為了將阮大人的眼疾治好。”
“多謝道長!”玉公公答謝道,“如果大人哪天真能看見了,陛下一定會龍顏大悅的。”
走了約莫半柱香的功夫,玉公公手指前方,對著那些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的高閣說道:“道長,前麵就是黃鶴觀了。”
“勞煩公公了,天已快亮,貧道要前往觀旁荷花池采拾朝露。公公可到此為止,不必再送。貧道道號玄墨,阮大人以後若還有何種不適,可來此地找尋貧道。”
玉公公心想,修道之人果然不同凡響,大半夜的要去采什麽露水。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多謝玄墨道長,那奴才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