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不知,不覺
七葉保持著悲喜交加的已經過了一天一夜的時間,較於剛中毒的時候她的氣息變得微弱了許多,若不仔觀察幾乎感覺不到。
墨漣將熬成肉糜的蛇肉混著藥湯一起小心翼翼地給她灌了下去,他喂得費勁,七葉喝得也費勁,小小一碗,竟費了將近一個時辰才見了底,但墨漣並不敢隨意應付,隻要能讓她醒過來,哪怕幾率能增加一點也好,無論要做什麽他都不會嫌麻煩的,即便是要他這個從來無需照顧人的人來照顧一個他甚至都沒見過幾次麵的人。
因了他的血的緣故,妄念蟲的毒素很快就除去了,她身上的藍色斑點已經不複存在。隻是妄念已起,她的痛苦未到頭,她便無論如何都是醒不過來的。好在即便是昏睡不醒的時候,她仍是能夠喝下些食物,否則這副模樣,沒被幻象折磨得心力交瘁而死,隻怕也要餓死了。
將藥碗放在一邊,墨漣將手伸向七葉的緊皺著的眉間,將她皺成一團的眉心撫平了一些。覆在她眼睛上的白綢已經被取了下來,能看到她的眼窩深深凹陷了下去。
七葉的樣子比起前一日又消瘦了一些,已經能隱約看到白色的骨頭從肌膚上透了出來,活脫脫像極了一具人形幹屍。雖然樣子更嚇人了一些,但不知為何,隻要看到她還活著,墨漣便沒來由的覺得很安心,那些焦躁不安仿佛在見到她的一瞬間都消散無蹤了,好似從未出現過一般。隻是偶爾不免還是有些擔心,畢竟他不知道她醒來之後會變成一副什麽模樣,是瘋瘋癲癲、神智錯亂,還是人醒了意識卻永遠留在睡夢中,或者是什麽都沒改變,依舊是那個十句話裏邊有九句半讓人分不出來真假的青枝姑娘,又或者會變得更加真實一些?
他覺得有些無奈,除了盡量為她除去身上的毒素,除了照顧好她不讓她死去,他什麽都保證不了。
……
七葉還活著,從任何角度而言都還活著,雖然活得既艱難又痛苦。
事實上她想死是一件很難的事,因為現在還不是死去的時候,所以即便她任性亂來到了這個地步,也還是能夠活著;又或者說,要她死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隻要她放棄自己的意識,重新變成另一個人就可以馬上做到,她的魂魄她的身體依舊,七葉也還是七葉,但七葉卻不再是她了,她會徹底消失,就像從來沒存在過一般。這是她最不願意接受的結局,所以即便很痛苦,她還是不允許自己放棄。
在存亡攸關的必要時候,她有拋開一切變得絕對冷靜絕對理智的魄力,她或許有很多不如其他七葉的地方,但唯獨在這一方麵,卻是無論是誰都力不可及的。
莫說是重新經曆一次以往的痛苦,便是千次百次,她也一樣能夠在痛苦中掙紮出一條清明大道來,即便這對她來說會很殘忍,可這世上多得是殘忍的事,想要全部都逃避過去是很難的,當避無可避的時候,去麵對它就是最好的辦法。
於是,在再一次真切地體會到自己究竟有多麽厭惡活著這件事情之後,她醒了過來。
七葉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上方,因了雪盲症的緣故,山洞的頂端看起來完全是一片模糊的赤紅,朦朦朧朧的,連火光映出來的陰影都辨認不出來,還平白添了一陣刺痛。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狀況到底如何了,隻知道自己終究是活了下來,雖然這讓她對自己的厭惡又加深了一些,可那又怎樣呢?她無謂地笑笑,她向來自欺習慣了,一旦樂觀積極起來,連她自己都覺得世事造化神奇真是多姿又多彩,不多看些景致,不多記一些美景奇事,不多磨練出來些許技藝,簡直對不起自己生而為七葉這一恩賜。
想到此,七葉又笑了笑,再不去想關於夢中所見到的任何半點。一手捂著陣陣作痛的眼睛,一手四處摸索著不知掉落在了何處的綢帶,她身上帶了很多傷,新的舊的,都是輕易無法痊愈的,體內並沒有多餘的能量去修複這麽一個小小眼疾,於是便隻好整天整天地帶著綢帶,免得老是不輕易地就睜開眼睛,徒增疼痛……隻是,雖然不太確定,但她記得她之前好像有戴著根用來視物的七棱針吧?
總覺得,好像遺漏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七葉費勁地回想了一番,隻覺腦中一片混沌,連二加三等於幾這樣的簡單算術都要認真地想好久才確定答案,頓時覺得自己這個狀態一時半會兒指定也理不清,還不如先……?!!
七葉第一次見到白夙的時候,是十歲,那年嚴冬正逢百年不遇的大寒,連著和暖的南方都罕見地飄起了鵝毛大雪,她所在山林中的樹木被凍死了無數,偏她衣衫單薄,隻能整日躲在山洞中燒柴火禦寒度日。她甚至都以為自己會熬不過去了,可就在大雪鋪滿山林的第十四日,她在火堆前卷縮著朦朦朧朧醒來的時候,看到了白夙。她當時身著一襲紅衣,撐了把象牙骨的月白油紙傘,半掩住容顏,飄飄然自雪地之上緩步向洞口而來,雪地上卻沒有留下來半點足跡,那時候她就知道她並非是一個凡人。
那時候她最討厭的就是並非凡人,於是她見到白夙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著她扔出了所有的七棱針。
而今距離那時已經過了十四載,很多事情也都已經有了變化,但不知怎地,發覺到自己棲身的山洞中有自己無法察覺到的生靈存在的時候,七葉的第一反應仍舊和那時候絲毫無異,好像一個輪回一般,那人的應對方法也和夙夙相差無幾。
“這是睡糊塗了麽?”
墨漣七葉一手製住了七葉,小心地將她手中的刻刀奪了下來。他倒不擔心她會刺到他,就憑她剛剛的架勢,便是真的刺傷了他,這傷也重不到哪兒去,就這點兒力氣,殺雞都殺不死,更遑論殺人了。隻是她拿刀拿得太急,眼睛又看不到,他有些擔心她傷到自己,她身上的傷已經夠多,實在不該再添上更多了。
七葉隱約聽見有人在和她說話,拖著長長的尾音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並不是很明白發生了何事,隻覺得說話之人的聲音熟悉至極,尤其聽起來暖暖柔柔的實在讓人心安,便心安理得地放棄了所有的反應和應對,鬆著氣往地上一倒,便打算繼續窩在地上也不知是什麽東西鋪成的毛絨絨暖洋洋的被窩繼續睡下去。她身心俱疲,剛才那一下的應對更是用上了幾乎全部的力氣,連多思考一下都覺得費勁,實在是沒有半點力氣再去想任何對勁不對勁的或者應該不應該的事情了。隻隱約覺得,她現今是安全的,既然安全,便無需再費力去防禦。
“你是打算要死在睡夢中了嗎?”墨漣抓著她的手,沒好氣地說道,被他拉扯到的關節處打出來哢哢的幾聲響,聽得他膽戰心驚的,趕緊將另一隻手撐到了她身後,否則他真有些擔心他一個不小心會將她的手給卸下來。
“再吵我睡覺我殺了你哦。”七葉挨不到被窩有些生氣,從驚悚的麵容上擠出來一個依稀能辨認出來三分和善的笑,語氣一改先前那一聲的有氣無力,竟變得中氣十足起來。溫柔言語中更是隱隱透出來了滿滿的威脅和自信,就彷如她真的能夠將說出的言語付諸於行動一般,換了個旁的什麽人,指不定不由自主的就信了她的話了。
隻可惜,她威脅的對象是墨漣。
墨漣半點未受七葉言語的影響,三指飛動,飛速地將一枚金針刺入了七葉頭頂的百會穴中。
七葉受痛,慣性就要嗷的一聲吼出,奈何實在沒什麽力氣,才張嘴就差點背過了氣,怒得她睜大了眼睛想要去瞪那個給她紮針的混蛋,結果瞪到一半,突然就慫了,無力地捂著眼睛痛苦萬分地夾在疲憊得想要昏厥過去和被施針強行提起的清醒之間,難受得直想吐,偏又什麽都吐不出來,甚至連要吐的反應都做不出來。
墨漣一邊手不停地繼續往七葉身上施針,一邊十分欠揍地說道:“醫術剛學成不久,還沒怎麽紮過人,手法是粗糙了些,你忍忍。”說罷,又補充了一句:“不過看你這反應,應該是紮對地方了。”
“我要殺了你!”七葉口齒不清地怒喊道,她是真的動了殺心了。若換了平時她斷然不會這般喜怒無常的,可她剛從夢魘中脫離出來,那些乖戾灰暗還沒收拾穩妥,身體也好,精神也好,心靈也好,潛意識也好,無論是哪一方麵都壓得她極為的難受,她克製得那麽辛苦,卻叫一個她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是誰的人給全部激發了出來,這讓她怎能不憤怒,怎能不想殺人?!
墨漣無視七葉的殺人宣告,手指往她身上極快地點了幾下,頓時七葉便隻剩下一張嘴能動了:“乖,別鬧,把藥喝了。”說罷,將一直加各種藥材熬著熬成了一鍋烏漆麻黑眼看就散發著一股十分不詳氣息的蛇肉羹硬給七葉灌了下去。
七葉掙紮了幾下……無力地放棄了掙紮……
墨漣自顧自強行給七葉灌下去半鍋蛇羹,才放她昏了過去。一直仔細地守著觀察了許久,見她如若遊絲般的氣息變得強了幾分,才不由得鬆了口氣。還好,他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看起來她並沒有神智不清,也並不會在醒來後因為心力交瘁而睡夢中睡死,他終於可以稍微放下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