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再見不相識
潯陽城,一座流光溢彩布置得極及奢華的畫舫上,琵琶聲響,沿著潯陽河兩岸飄出一段若珠玉般悅耳動聽的音律,宛轉曲調合著略帶清冷的嗓音回蕩在空氣中,引著兩岸上的青年才俊一陣的心神向往,紛紛劃著小船擁上了畫舫。
畫舫上,七葉躲在重重珠簾後,隨意地撥弄著絲弦,銀柃趴在她腿上,氣息微弱,正睡得深沉。
一個若有似無的影子從重重珠簾外飄了進來,朝著她搖了搖頭。
七葉歎了口氣,斂了斂眉眼,唱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離河道甚遠的一座酒樓上,剛出關不久的墨漣在閣樓雅間窗邊舉目遠眺,正巧聽聞到不甚清楚的歌聲,有些不確定地念出了往下的幾句:“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一曲罷,一名年約十一二歲的丫鬟掀起珠簾走了進來,恭敬地朝著七葉行了一禮:“姑娘,有貴客求見。”
七葉手指輕按絲弦,將琵琶輕放至一旁:“不見。”
小丫鬟躊躇了半晌,小模樣顯得有些憂愁:“來人是潯陽城首富家的林大公子,說是正巧在岸上賞燈,聞了姑娘的樂聲,便想前來拜見一下。姑娘若不見,隻怕很難再在潯陽城待下去。”
我也沒打算在潯陽城長待啊!七葉暗自說了一句。銀柃的精魂幾近消散,若不是這兒有可能會有能凝聚精魂的洛神花的線索,她才懶得扮什麽歌女來這兒賣藝。不過才在這兒待了不到十日,各路才俊的名諱她就聽了個遍,實在是一絲絲都不想去應付了,可偏偏有些人又不見不行,真是惆悵。
“姑娘……”小丫鬟又著急地催促了一聲,林家大公子最是不講理,若姑娘未去相見,她隻怕也是免不了要受一番責難的。
七葉歎了口氣:“你去告訴他,說我稍後就到。”
“還是沒來嗎?”待小丫鬟沒影兒了,七葉轉向一邊,向著那道似有若無的影子:“你撐不了幾天了,若他再不來,你連轉世輪回的機會都沒有了,你這又是何必?”
“我想最後再見他一麵。”人影說道,聲音極輕,如若無物一般,“他素來愛好雅樂,以姑娘在音律上的造詣,他不會不來。”
七葉將銀柃一把抱起,輕放在睡塌上:“我隻是怕,他來得太晚,你和銀柃都等不及。”刻刀在臂上一畫,指尖沾血畫出一個法陣:“銀柃近日醒來的時間越來越短,而你也愈加衰弱,我沒太多時間能夠浪費在這兒。”
站起身來,對著銅鏡,整理了一下發髻,七葉神色有些漠然。她自身的情況也很糟,萬一有個不測,她擔心會誤了救銀柃的時機。木靈和旁的妖族不一樣,隻要沒修成大道便入不得輪回,若是消失了便是真的永遠消失了,什麽來生往世於他們而言都不過是奢望罷了。
她不能接受銀柃因救她而消散這樣的事情。
“姑娘好生麵熟,我們可是在哪兒見過?”
七葉抱著琵琶,垂著頭半遮著麵容穿過回廊之時,前方忽然傳來了個很熟悉聲音,她一怔,抬眼打量了墨漣一眼,麵上表情疑惑,語氣卻很誠懇:“公子怕是認錯人了,奴家此前還從未見過公子。”
“喔?”墨漣輕笑了一聲,看不出來對七葉所說的話是懷疑還是相信,目光一掃過她懷中抱著的琵琶,笑意卻是加深了一些:“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姑娘唱的可是自己?”
七葉眉頭微皺,並沒有回答他的話,反問道:“公子攔住奴家是想要聽曲子,還是想找奴家閑聊?”
墨漣感興趣地一笑,道:“怎麽?”
七葉從容理了理衣裳,道:“若公子是來聽曲子的,到廳堂雅間酌著小酒喚三五佳人作陪才是正經,若公子是來找奴家閑聊,便應當知道,奴家賣藝不賣身,且除了會彈幾首曲子奴家並無其他才藝,找奴家作陪,實是無趣。”
墨漣指指七葉要前往的方向:“那姑娘此去是作甚?”
七葉手指輕撫了下絲弦:“奴家一弱女子,在此無依無靠的,有些人卻也是不得不見。林公子如此抬愛奴家,奴家自然要為林公子獻上一曲方才不辜負林公子抬愛。公子是否能夠讓開一下?林公子還在等著奴家,去遲了怕是不好。”
墨漣眉頭微皺:“姑娘討厭我?”
七葉顯得有些驚訝:“公子說的哪裏話,奴家既已應了林公子的邀,便斷沒有失約之理。”說罷,十分不理解地望了墨漣一眼:“倒是公子這是何意?”
“林公子那裏我已經派人處理好,你不用去了,我有事情要問你,跟我來。”墨漣不容抗拒地說了一句,轉身朝著一間雅間走了進去。
七葉抱著琵琶跟在他身後,很認真地觀察了一下,三個月過去,看樣子他受的傷應該是已經完全好了,身上並沒有感受到魔氣,那什麽魔功應該是沒有再修煉下去了。
這樣就好。
七葉微笑了一下,安心垂下頭來開始思量起要怎麽糊弄過去自己居然唱出了《九歌》中的《山鬼》這一件事。墨漣特地在她麵前念出來兩句詩總不該真的是來誇她,或者單純來聽曲子的。好在她把她唯一會的樂器琵琶搬出來後就編過一段瞎話,在這基礎上繼續往下編倒也不是件特別困難的事。
錦衛差人照著墨漣的喜好打點好房中一切出來,迎頭看見七葉的時候微愣了一愣,覺得她眉眼之間有些似曾相識,很像蓁兒,但加上身形上來看又有些像七葉平常的樣子,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七葉幾眼,視線在七葉一雙白皙無暇的纖纖玉手停了片刻,才暗自搖了搖頭,直道自己是想多了。
七葉朝他微微一笑,十分得體地輕移著蓮步,朝著一張明顯是給她準備的椅子走了過去,坐下,將琵琶輕放至一旁,端起來丫鬟奉上的茶盞用茶蓋子拂去茶末,飲了一口,問道:“公子想問奴家何事?”
墨漣指指她身旁的琵琶:“那件樂器是……”
“這是琵琶,一種罕見的樂器。”七葉答了一句,神情變得有些哀戚,“家母昔年救過一位重傷的樂師,樂師傷好後為報家母的救命之恩便將身上就帶著的這一件隨身之物並著一本曲譜送與了家母,並親自教導過家母一段時間,可惜家母去得早,奴家又學藝不精,至今依舊隻會彈奏家母親自教導過的幾首曲子……”輕歎了口氣,放下茶盞,抱起琵琶撥弄了幾下,繼續神情哀傷地瞎說道:“當年大師曾與家母說過,慶國並幾個鄰國中會彈奏這樂器者不過剩下他們二人,如今家母病逝,大師也已然駕鶴西歸,現今還能抱著這把琵琶彈上一兩曲的就隻剩下奴家一人了。”
墨漣神情漠然地聽完七葉一通感情顯得很是真摯的胡說八道,手中茶盞啪的一聲放下,換了白梅盞,自顧自地斟了杯酒酌了兩口,語氣輕柔地說道:“不知姑娘可否將曲譜借來一看?”
七葉聞言愣了一愣,神情更加哀戚,真切得毫無半點破綻可言:“不久前奴家家中遭了場大火,曲譜已經隨大火一起被燒成了灰燼,再找不回來了。”
墨漣聞言皺眉,絲毫沒有半點同情之意:“姑娘可知那位樂師是何方之人?”
七葉像是有些驚訝,眉眼微垂,做出來一副有些好奇墨漣因何會問這個問題卻礙於禮節不好相問的模樣,答道:“大師從不肯透漏自己的姓名和身世,除了曲譜與琵琶之外也從未與家母說的旁的什麽事。奴家年紀尙幼的時候好奇問過大師這個問題,依稀記得大師好像說過自己的故居遠在九州,奴家未曾聽過九州這一地方,許是奴家記錯了也不一定。”說罷,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勸說道:“公子若是大師的仇家的話還請不要再計較大師以往所做的一切了,大師已經身死,過往的一切恩怨還是讓其隨風消散莫要再記掛的好……”
七葉情真意切的瞎掰得正過癮,正欲要再胡說幾句的時候被邊上的錦衛冷冷地掃了眼,自知不能再說下去,趕忙閉嘴,手指撥弄了幾下絲弦,問道:“公子要聽什麽曲子嗎?”
墨漣指尖沾了沾茶盞中溫涼的茶水,寫下了兩個字:“這首。”
七葉湊上前,對著桌上的“山鬼”二字橫看豎看看了半天,有些尷尬地望向墨漣:“奴家愚昧,實在是認不得這是什麽曲子,還請公子明說。”
“隨意彈一曲你會的就可以了。”墨漣淡淡回了一句,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在思索著什麽,聲音變得漠然了許多。
“是。”
七葉應了一聲,抱著琵琶彈奏了起來,曲子名為《踏古》是她昔年路過某座古鎮的時候無意聽到的,當時她正坐在一條潺潺流淌的溪流邊休息,眼光一轉就能看到樹蔭下溪水中的魚兒和外邊明鏡一樣的蒼穹,剛好這首曲子隨著微風飄蕩了過來,清清靜靜的,極為的好聽,她便記了起來,一直聽著。
某次得空去給夙夙擊鼓和聲的時候,央著夙夙學了半天。得虧那次死皮賴臉的跟著夙夙學了一學,否則扛著一套鼓跑來這兒來冒充雅樂賣藝實在是有些牽強。
曲罷,墨漣手指在桌緣上敲打了幾下,對著護衛吩咐了一句,便起身飛出了畫舫之外,不過眨眼間,雅間中就隻剩下了倆人。
七葉一驚,按著絲弦的手一顫,指尖被絲弦割出了道口子,她卻絲毫沒來得及顧上,忙轉頭神情驚恐地跟留下來的那名護衛確認道:“他剛剛說了什麽?!”
護衛神情漠然:“門主讓我帶著姑娘回天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