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子
不幸中的萬幸, 耿曙沒有遭到伏擊而喪命,傷亡統計尚未得出,但以耿曙帶兵的方式, 這場伏擊絕不至於慘敗, 隻要成功撤回玉璧關, 再次反攻洛陽, 要拿下仍不難。
關鍵在於, 有沒有與太子靈談判的必要?
汁琮陷入了一個騎虎難下的局麵。
“王可以再仔細想想。”太子靈認真說,“若不介意, 我等願在玉璧關再盤桓數日,想來雍王不介意。”
太子靈正想起身, 汁琮的聲音卻變得冷酷了許多。
“慢著,”汁琮沉聲道,“你還有什麽話,一次說完。”
汁琮不愧身為一國之君,拿得起,放得下,一時的落敗算不得什麽, 雍軍實力尚在,鄭國僥幸靠運氣與陰謀贏了一場,卻依舊不敵大雍實力的碾壓。兩國交兵,戰術不過是其中一個因素,更多的依舊是國力、財力,以及人的比拚。
自從趙子閭死後, 鄭國國力每況愈下, 屬於東海之濱最輝煌的時代已過去, 汁琮有信心, 且認為鄭國從來就不是自己南征之路上,最大的敵人。
太子靈說道:“雍國出關後,本國將退兵回崤山,兩國簽訂合約,以黃河為界。”
汁琮等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卻沒有正麵答複太子靈。
太子靈展開手中地圖,站在汁琮身後的曾宇頓時上前一步。
圖中沒有閃光的匕首。
太子靈將地圖一抖,說道:“黃河以北,安陽、濟州等北中原七城,連同天下王都洛陽,歸於雍。南方照水,連同嵩縣、玉衡山,黃河以南的南中原十二城,歸鄭。”
汁琮驀然發出張狂的大笑,點點頭道:“有意思,你還要嵩縣?”
太子靈說:“嵩縣古來無主之地,鄭國願意為雍守此咽喉關隘。更何況,雍王,您哪怕將梁國全境拿到手,也吃不下。屆時貴國將麵對郢地的水軍,目前看來,北雍不具備在長江作戰的能力,何必呢?”
水軍向來是雍的弱項,雍國自建國百餘年來,就從來未曾訓練過水軍。太子靈顯然看準了這點,讓汁琮不得不交出長江一帶的防線。否則越過黃河後還有長江,雍國打下梁地後,必須花至少十年時間消化,才能開始對南方用兵。
“我大雍兵發玉璧關,你鄭國反而撿了個大便宜,得到了梁國最肥沃的土地,這筆買賣當真劃算。我倒是還想問問,除此以外,”汁琮說,“你還願意給我什麽?”
太子靈說:“我還給您帶了一個人,您一定需要。”
薑恒旁聽了足足一個時辰,而這個關鍵的時間點,終於來了。
汁琮已不知不覺,徹底踏入了太子靈的陷阱,這個時候,任誰也沒有想到,鄭國根本沒有絲毫議和的打算,他們真正的意圖,是為了取他的性命。
薑恒一撥弦,以作回應,“咚”的一聲。
琴響,撥弦之聲極其輕微,那一聲卻仿佛穿透了玉璧關兩千年厚重的關牆,穿透了神州的土地,猶若無形之物蕩了開去,橫掃過蒼穹、群山與大地。
就像一把古琴,在沉寂了十三年後,再次朝著世間昭告,有一個人回來了。
汁琮正要開口,驀然想起了什麽,麵現震驚神色。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薑恒隻唱了這兩句,少年人帶著少許喑啞的聲音,最終漸不可聞。
廳內再次靜謐,汁琮想到了什麽,臉上帶著詫異神色,拾級而下,走向薑恒。
太子靈亦起身,離開坐席,走到廳前,背對汁琮,朗聲道:“我知道雍王這些年來,一直在找他,具體經過,還是讓他們自己說罷。”
“孩子,”汁琮喃喃道,“你是誰?”
薑恒沉默,一手輕輕按在弦上,沒有回答汁琮。
“我叫孫英,我來替他回答罷,”孫英這個時候開口道,“雍王。”
“我問的是他!”汁琮厲聲道,“他會說話!”
薑恒卻始終不答,稍稍低下頭去,充滿不安,躲避著汁琮的目光。
汁琮等不到薑恒的回答,孫英卻打破了這個沉默,說:“四年前,一位姓薑的夫人,將他托付予我……”
“孩子,你叫什麽名字?”汁琮顫聲道。
薑恒終於開口,低聲答道:“我叫薑恒,王陛下。”
“嗡”的一聲,汁琮瞬間天旋地轉,顫聲道:“你是……恒兒?”
聽到這話時,太子靈臉上瞬間出現了疑惑,竭力控製自己不要轉頭。
汁琮快步來到薑恒麵前,然而下一刻,曾宇卻在這千鈞一發中,握住了汁琮的手腕。
“陛下,”曾宇低聲說,“當心點。”
就像排山倒海的巨浪一瞬間瓦解、飄零,化作無數水花,本該劃過夜空的那一道雷霆悄無聲息,散入黑暗。
薑恒、孫英、太子靈三人,各自握緊的手心內滿是汗水,心中一聲低歎。
汁琮深深呼吸,眼裏竟流露出慌張神色,這種慌張,多年來隻出現過三次。一次在兄長死之時;第二次,則是麵對耿曙那奪命一匕。
“帶他下去,”汁琮最後說,“好生照顧。太子靈,孤王答應你,會認真考慮你的提議。”
太子靈等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回答,沉吟片刻,卻沒有堅持,這個時候再出手,已錯過了最佳的機會,隻得點了點頭。
“走罷。”孫英低聲道,把一手按在薑恒的肩上。
這是先前約好,解除刺殺的暗號,一切都結束了。
太子靈離開關樓的會客廳外時,轉頭看了一眼,戰敗的雍軍正在陸陸續續入關,其中一名青年身穿黑色戰鎧,披風飛揚而來。
是夜。
耿曙收兵回來了,早在三天前,傳令兵出發的兩個時辰後,耿曙便果斷認輸,全軍撤出靈山,放棄洛陽以南沿線,回往玉璧關。
認輸並不可恥,受到伏擊時,比起愚蠢地發起決戰不死不休而言,顯然征服中原是長久之計,而保存實力才是最重要的。鄭軍不可能長期占據洛陽,否則崤山守衛空虛,一旦被攻破,濟州不保,耿曙有把握,隻要等待三個月,鄭軍必退。
但敗軍之將,依舊得接受懲罰,敗了就是敗了,沒有借口,沒有理由。
“我回來了。”耿曙說,“我輸了,請父王責罰。”
汁琮正心神不定時,耿曙的铩羽而歸提醒了他,雍軍又打了敗仗。五年前在靈山吃了一場慘敗,時隔五年再出關,依舊在同樣的地方遭受埋伏,吃了敗仗。
靈山峽穀裏就像有姬珣與趙竭的鬼魂,經年不散,但凡任何人經過,都將激起他們的怒火,對任何一國的兵員大開殺戒。
“這次誤判,”汁琮收攝念頭,沉聲道,“有一半的責任在瀧兒身上。”
耿曙沉聲道:“是我的錯,我沒有認真觀察,想不到車倥會將主力部隊留在靈山。我害死了無辜的將士,願降職受罰。”
汁琮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麽,末了,隻道:“你倆還是太年輕了。”
這話比直接處罰耿曙來得更狠,畢竟四年來,汁琮從未朝他說過半句重話,耿曙也從未讓他失望過,關外的幾次遠征與大戰,他都獲得了完勝。
“這樣也好,”汁琮想了想,認真道,“關內的敵人,與關外的不一樣,你們必須認真對待,提前讓你吃個敗仗,總比全軍覆沒來得更好。”
耿曙沒有回答,跪在汁琮身前,汁琮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嘴唇動了動。
“起來罷,”汁琮說,“我兒,也不能全怪你。”
耿曙起身,汁琮吩咐道:“下去歇著,待武英公主趕到,令她駐守玉璧關,父王親自出兵,帶你去決戰。你們的思路不錯,鄭國沒有幾個能打仗的,這一次隻要將車倥堵在洛陽,盡殲敵軍,鄭國至少十年之內,再出不了崤關。”
耿曙說道:“我聽說,太子靈親自來談判了。”
汁琮“唔”了聲。
耿曙知道汁琮的心情不好,便沒有再問下去,識趣地退了出去。
“我兒。”汁琮忽然道。
耿曙馬上轉身,麵對這養育了他四年、給予他眾生夢寐以求的一切的養父。
汁琮看著耿曙的雙眼,仿佛想從中找到故人的影子。
“沒什麽。”汁琮又改變了主意,說道,“去罷。”
耿曙說:“父王?”
汁琮擺擺手,低聲道:“我累了。”
耿曙十分意外,卻沒有堅持,退出了房外。
他看見了鄭國駐紮在關前的八千禦林軍,也聽見了屬下告訴他,今天太子靈帶著兩個人,前來與父親談判。想必內容有關梁國,有關中原。
但今天的汁琮顯得很不一樣,他似乎老了,又似乎有什麽疑慮。
他走過關牆,玉璧關今夜一輪圓月,銀輝萬裏,就像他第一天來到此處,並以一把匕首刺殺汁琮的那個夜晚。
這個時候,他該回到軍營裏去,與他的士兵們待在一起。但耿曙想獨自靜一靜,反思他因驕傲而輸掉的洛陽之戰。他分明應該知道,靈山峽穀適合埋伏,自己就曾經在那裏埋伏過,為什麽不仔細觀察,派出斥候,再三檢查?
原因無他,太子瀧提前料到了洛陽的前半部分局勢,他們都被這神機妙算衝昏了頭,隻想馬上收獲勝利,最終才有一敗。
父親說得不錯,他們還是太年輕,年輕便氣盛,氣盛,就容易招致輕敵。他們沒有把強者放在眼裏,也沒想過,關內的敵人,與關外的對手不同。
雍軍曾經的馳騁塞外,無一合之敵,並無值得驕傲之處——那些都是不通計謀的蠻子,兵書上隨便撿出幾條,便能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從今往後,不可再輕敵。
耿曙這麽想著,又回憶起了城牆上,遠遠一瞥看見的那青年人,想必就是太子靈了。敢孤身前來萬軍中談判,膽子不小,而太子靈的叔父,昔年死在了自己父親耿淵的手下。耿家與中原所有的國君,都有著刻骨銘心、不共戴天的仇恨。
這個時候,他看見城牆上出現了一個黑影。
那是汁琮,汁琮帶著曾宇,繞過城牆,前往西側的角樓。
耿曙稍稍皺眉,看著他們在城牆上移動。
角樓客房內,薑恒輕輕撥了幾下弦,斷斷續續的不成調子。孫英則站在窗前,往下眺望。
“怎麽說?”薑恒道。
“玉璧關兩側全是平原,”孫英說,“下麵有條護城河,朝向咱們的一側守備森嚴,朝北,他們的方向,士兵則很少。”
薑恒:“嗯。”
孫英答道:“殿下吩咐,但凡找到機會,能動手還是動手。我偵查過附近地形,你可以隨時從這扇窗跳下去……”
孫英推開窗戶朝下看,說道:“河水雖已結冰卻很薄,墜入護城河中後,我會馬上去救你。”
薑恒輕輕地說:“好的。”
兩人沉默片刻,孫英忽然道:“羅先生,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一定會死?”
薑恒笑道:“孫先生覺得呢?”
孫英歎了口氣,答道:“實話說罷,你不會死,死的人,應當是我才對。出發前,太子殿下就早與我說好了,這是場一命換一命的交易。你一定會活著回去。”
薑恒聽懂了,提出刺殺計劃的人,是孫英。但他無法假扮耿淵之子,隻能借他人之手。而孫英才是真正做好了必死準備的那個人,他將在刺殺發動後,想盡一切辦法救走薑恒。
“所以,”孫英說,“羅先生,稍微認真點好麽?”
薑恒說:“我一直很認真,孫先生,不在意生死,是因為我真的不害怕,並非臨陣畏縮。今夜他一定會來見我一麵,我必須盡快殺他,否則他不會讓你們這麽容易回去。你得設法去保護太子殿下,而不是我。”
孫英說:“我雖不願承認,可是羅先生,每次都被你料對了。”
薑恒沉吟,答道:“而若我所料不差,汁淼歸來後,汁琮將發兵再取洛陽,屆時說不定要提著車倥的人頭,前來繼續談判。”
孫英說:“車倥打了這麽多年的仗,你別太小看他。”
薑恒說:“與汁淼打仗,和與汁琮打仗,是兩回事,希望他能知趣撤走罷。”
孫英說:“沒有殿下的命令,他不會走的。”
薑恒輕輕歎了口氣,說:“那咱們可就麻煩了,我好歹還有個冒牌貨身份,汁琮會將我帶到落雁,將我當作耿淵的兒子撫養,你倆隻怕得人頭落地。”
孫英吊兒郎當地笑道:“想殺我也沒這麽容易,哪怕死了也不打緊。羅先生不妨在他身邊蟄伏個十年,屆時找到機會,一劍將他捅了,替我倆報仇,也就是了。”
薑恒不再說話,這時候,外頭傳來腳步聲。
汁琮最後朝曾宇低聲說道:“誰也別告訴,包括王兒。”
“是。”曾宇忠實地執行了汁琮的吩咐,從今天太子靈帶人來談判,到將他們分開看守,沒有任何人聽到任何風聲。
當然,他也不會問,汁琮為什麽要把此人藏起來,不讓耿曙得知。
“去救太子殿下,”薑恒最後朝孫英輕輕地說道,“我準備動手了。”
孫英:“……”
緊接著,汁琮在薑恒房門外停下腳步,推開了他的那道命運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