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城
半個月後, 落雁。
萬年風雪,千古落雁。
十月間,落雁城已開始下雪。
一百二十年前, 汁氏王族得晉天子大軍北上, 傾力伐胡, 攻下橫城, 易名為“落雁”。從此, 這座巨大的北方之城被稱作眾雁棲落之地,每年三月間, 雪化之時,諸雁將北歸, 落在雁城外的橫江沙洲上。
百餘年間,落雁成為塞外最大的商貿集散之地,蠶食並收伏了林胡、氐、風戎等民族, 飛速崛起, 並不斷擴張, 建立了塞外灝、沙洲、北都、大安、山陰等六座重城。並立國為“雍”,隻因汁氏以玉璧關下的雍縣為封地。
雍國的疆域就像汁氏的權威,飛快擴張, 短短百餘年間, 將長城以北盡數劃入版圖。與中原斷絕商路後,關內四國常道落雁是個未開化之地,雍人茹毛飲血,無法無天,走在路上, 偶有私怨便拔刀相向, 不死不休。
在每個中原人的心裏, 落雁城,當是橫屍四麵、頭顱遍地的人間煉獄。至於雍王汁琮,更是殺人不眨眼的暴君,傳說他為了取樂,常常縱火將百姓燒死在家中,隻為了聽臨死前的慘叫。
但就在耿曙第一眼看見落雁時,便知道不是關內所說的那樣。
童年離開安陽後,耿曙經過天下王都洛陽,過梁、鄭二國領地,輾轉下潯東,中原土地上,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
城與城就像籠罩在一股陰霾之下,呼吸裏盡帶著血的氣味、腐屍的氣味,一如病入膏肓之人,臥榻經年後散發出的,哪怕連颶風也無法驅散的氣息。
落雁卻沒有這種氣味,這座城很幹淨,幹淨得令耿曙有點詫異。
它籠罩在正午的陽光下,灰黑色的城牆聳立,四門大開,隻有簡單的盤查,自西麵前來的馱馬商隊正在排隊進城。城外,眾多青年人正在縱馬,以手中長木棍擊打一個收割後的麥田前枯草紮成的球。
沙洲上駐留著更北方飛來過冬的大雁,就像鋪天蓋地的雲,遠遠望去,雪山的冰蓋在陽光下閃爍,那是風戎人的神山“巨擎”。擎山下是折射著燦爛陽光的風海,風海畔,則是塞北另一個民族,風戎人的故鄉。
秋天收過的麥田裏,金黃色倒伏的麥稈就像一張巨大的毯子,綿延向天的盡頭。
耿曙騎著汁琮的王馬,不疾不徐,跟在汁琮身後。
“你又晚回來了!”一個清麗的聲音在城門下遠遠道,“答應了我什麽?”
汁琮答道:“路上耽擱了一天,不算晚,這不是才十月初一麽?”
汁綾一身繡袍,騎著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衣帶在風裏飛揚,她催動馬匹,朝汁琮趕來,到得近前,慢慢地停下,看見一名少年騎著本該是汁琮的坐騎,當即充滿了疑惑。
但兩人目光對上的刹那,汁綾瞬間認出了這人。
“我認得你。”汁綾沉聲道。
“我也認得你。”耿曙同樣冷漠地答道。
歲前,汁綾親自前往王都,在洛陽與耿曙一個照麵,兩人都對彼此印象深刻。
汁綾轉向兄長汁琮,等待他的解釋。
“叫小姑。”汁琮朝耿曙說。
耿曙卻沒有叫人,汁綾聽到這話時,露出了茫然神色。
“回去再慢慢與你們細說。”汁琮嘴角帶著笑意,催動馬匹,朝耿曙道,“兒子,跟上,駕!”
汁琮披風飛揚,進了城內,耿曙與汁綾緊隨其後。落雁城內欣欣向榮,百姓屋牆大多以擎山開采的白石、山中杉木所砌,家家戶戶門外種滿了秋海棠,正街兩側一排楓樹,通往皇城,深秋季節,楓葉翻飛,大路筆直通往皇城。
十字形朝東、西兩側延伸的大路上,則是喧囂繁華的街道,行人如雲,井然有序。
皇城前鋪著古樸的玄武磚,大殿恢弘之景,較之天下王都洛陽不遑多讓。莊嚴、肅穆的青黑色地磚鋪就的殿外校場上,供奉著百年前晉天子所賜諸侯的七個巨鼎。
皇宮高處,龜、蛇同生的玄武墨玉像沐浴在秋季暖陽下,陽光照耀之時,墨玉呈現出通體翠綠;烈陽轉逝後,墨玉則漆黑肅穆。
汁琮歸朝,率先來迎接的是丞相管魏。
這名雍國的大總管已近耳順之年,他拄著拐杖,隨隨便便站在大殿中央,看了眼汁琮,笑道:“吾王可有所獲?”
“不算一無所獲。”汁琮走進殿內,一身風塵仆仆。
管魏對跟在汁琮身後的耿曙似乎毫無興趣,看也不看,隻道:“接獲玉璧關下的信報,帶回來十二萬人,可得妥當安排。”
汁琮說:“管大人須得辛苦了。”
管魏搖搖頭,看著汁琮,汁琮揚眉,管魏終於忍不住了,問:“陛下沒有帶回來別的東西嗎?”
汁琮道:“丞相看我像有別的東西麽?”
“金璽呢?”管魏問道。
汁琮無可奈何,攤手,又道:“被你料中了,沒有。但……”說著回頭看了耿曙一眼,朝管魏示意:“對我而言,他比金璽重要多了。”
管魏哭笑不得,轉身。汁琮又道:“麻煩您請太常準備祭天事宜,上稟蒼天,下告萬民,再擇個合適的日子,按王室添丁之儀籌備。”
管魏正要離開,忽然回身,看了耿曙一眼,再看汁琮,臉上露出笑意,點頭。
“好,很好。”
“很好,”年過六旬的雍國太後薑懷看著耿曙,說道,“很好……很好。”
深宮中,汁琮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帶著耿曙來見母親。
“我看看你。”薑太後眼裏帶著淚水,手指發著抖,觸碰耿曙戴在脖上的玉玦,說道,“星玉……是,這是當年,琅兒分付於耿淵的那塊,一金二玉、三劍四神座……耿淵他……當真給了大雍太多、太多……琅兒彌留之際,也仍惦記著南下的他……”
“母後。”汁琮道。
薑太後忍著淚,歎了一聲:“孩子,你娘為你起了什麽名字?”
“耿曙。”耿曙答道。
他從薑太後的臉上,看出了些許薑昭的神態,不免有點疑惑。
“看到你的眼睛,”薑太後說,“我就想起了你爹,想起了晴兒、昭兒……”
薑太後拉著耿曙的手,仔細端詳,又把他摟進懷裏,流下淚來,哀歎道:“我苦命的兒啊……”
耿曙平生大多數時候隻有母親,聶七當年被薑昭救下,自願跟隨薑家,服侍一生,不知家在何方,父母何人。而薑太後的慈祥,帶給了他一種陌生的親切感,仿佛來自於比父母更遙遠的、再上一代的關懷。
汁綾道:“我說呢,原來是淵哥的孩子。”
汁綾的臉色也隨之變得溫柔起來,走到母親身前,在榻畔坐下,看著耿曙,又勸道:“母後,且讓他先休息罷,這一路上,都累了。”
耿曙不答,任憑薑太後握著自己的手。
“一定要找到他的弟弟,”薑太後又朝汁琮說,“這是咱們虧欠耿家的,所幸天不薄我等,讓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耿家的孩子……耿曙來了,他的弟弟下落不明,我又如何能安心?”
汁琮擦過臉,重重歎了口氣,答道:“已經派人去了。”
耿曙說:“我自己去,我知道在哪兒。”
汁綾與薑太後馬上道:“不行!”
耿曙掙脫了薑太後的手,退後半步。
“我替你去,”汁綾說,“我見過他,你相信我不?”
那天汁綾抵達洛陽,既見過耿曙,也見過薑恒,坐在姬珣身後的半大少年,汁綾記得非常清楚。畢竟能讓天子以後背朝對的太史官,定不是尋常小孩兒。
當時,耿曙也毫不猶豫,便拒絕了姬珣的提議,隻是兜兜轉轉,他終於來到了落雁。
汁琮朝汁綾道:“你既見過恒兒,就親自跑一趟罷,無論情況如何,都得送封信回來。”
汁綾牽起耿曙的手,說:“這樣你放心了?咱們當年有多少仇家,你也是知道的,你現在切不可貿然回到中原流浪。”
耿曙低下頭,眼眶通紅,心裏自然清楚,汁家做到這一步,已是難得,光靠自己一個人,回靈山去找薑恒,已經十個月過去,大海撈針一般,談何容易?
“帶他下去,”汁琮說,“換身衣服。今日起,耿曙就是我兒,過得幾日,我將昭告天下,祭祀汁家列祖列宗。”
“嗯,”薑太後拭淚,緩緩道,“本該如此,本該如此。”
玉璧關刺殺一夜後,耿曙直到如今,還像置身夢中一般。
曾經他對父親耿淵的選擇,所有的耿耿於懷,都源自於父母之死。父親殉國,母親殉情,耿淵為雍國付出了一切,導致他失去了父母。在潯東生活的日子裏,耿曙又從薑昭處接收了太多咬牙切齒的恨意,薑昭就像一個徹夜不眠的鬼魂,恨他的母親聶七,恨雍國的王族,恨耿淵,恨遍了天底下近乎所有的人。
於是在姬珣提議,希望他與薑恒,跟著來訪的汁綾離開時,耿曙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但抵達落雁後,他發現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來自“家”的親切,一切理所當然,薑太後、汁綾,她們沒有任何遲疑,幾乎是馬上就接納了他,仿佛他就該在此處,一向如此。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耿曙被帶到側殿內,浸在熱水裏,想起自己親手所引發的那場雪崩,想起先前的一念之差,想起被暴雪掩埋的、茫然的薑恒。
“別來——走啊——!”
最後一刻,薑恒瘦弱的身體,依舊吃力地拖著一輛木車,朝著雪崩下來的方向,努力奔逃,回頭張嘴,臉上帶著害怕,卻為了讓耿曙死心,不再追來,而決心朝著死亡跑去。
耿曙泡在浴池中,不禁斷斷續續地哭了起來。
他靠在池邊,心中充滿了絕望。
但就在此刻,一個人影出現在霧氣裏。
“瀧殿下。”外頭侍衛低聲道。
“他在裏頭麽?”少年的聲音道,“我進去看看,不礙事。”
耿曙馬上轉頭,接著,霧氣中的人影變得清晰起來,一名臉龐清秀的少年人站在池邊。
他的眉眼與汁琮仿佛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濃眉大眼,鼻梁高挺,一身淡青色的錦袍,鬢角垂著玉絛,比薑恒高了少許,仿佛與耿曙同歲。
耿曙胸膛赤|裸,止住淚水,安靜地看著他。
被稱作“瀧殿下”的少年站在池邊,注視耿曙那傷痕累累的身體。外頭有侍衛快步跟進浴室中來,低聲道:“太子殿下。”
來人正是汁琮的嫡長子、雍國的太子——汁瀧。隻見太子瀧稍稍擺手,吩咐道:“都出去罷。”
緊接著,耿曙的目光落到了太子瀧的胸膛前。
那裏有一塊與耿曙所佩,一模一樣、光華流轉的玉玦。分而為玦,合而為佩。
太子瀧拈起胸前的玉玦,稍稍朝向耿曙,耿曙低頭看赤|裸胸膛上的另一塊玉玦。
“哥,”太子瀧說,“你來了。”
耿曙沒有回答,轉過頭去,看著水霧。
這一聲,驟然間將他帶回了好些年前,在潯東城中,那走廊前的小孩,一聲怯生生的“哥哥”的記憶裏。
“我不是你哥。”耿曙冷漠地說,“再這麽喊,殺了你。”
太子瀧沒有回答,走近耿曙,耿曙又道:“給我滾出去!”
太子瀧傷感地笑了笑,腳步聲漸遠,耿曙則始終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