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玉堂鬥春(下)
我低頭看去:“春寒有信不逾期,肯為衰顏獨見欺。白雪已輸梅鬥早,綠樽尤與火相宜。”
那邊朱盈娘已經驚慌失措的站起來,淚盈於睫的問道:“妾身寫的是‘泥牛鞭散六街塵,生菜挑來葉葉春。從此雪消風自軟,梅花合讓柳條新。’盈娘不知詩有何罪?”
我心底暗暗歎息:詩無罪。隻是你昨日讓小丫鬟去做的事情,確實犯了阮良娣的大忌諱了。以她素日對蕭王的愛重,昨晚險些讓蕭王因為自己的緣故跌倒受傷,她早已動了大氣!若拿昨日的事情直接責罰與你,你自然可以全部推給下人,自己撇的幹幹淨淨。自然要在今日雞蛋裏挑出骨頭來,借機發作了你!
至於堇夫人,不管昨夜之事是否為她授意朱盈娘去做的,阮良娣若想管事們再無異心,幫著她、捧著她,把府裏庶務料理的妥妥當當,在蕭王跟前掙臉麵,都需要狠狠打壓了堇夫人。
我掩袖將兩首墨跡未幹的春詞放在了桌案上,看著盈夫人和朱郎將頗有幾分相像的臉。心中已經打定主意:就衝著朱郎將對顧氏的背信棄義、抄家時的凶狠不留情,我今日也要相幫阮良娣,讓朱氏也嚐一嚐被人構陷的滋味。
隻看阮良娣要如何挑這雞蛋裏的骨頭了!
然而阮良娣尚未來得及開言,堇夫人先就冷笑數聲:“這有什麽不知道的,盈娘你年輕貌美,自然礙了某些人的眼睛,這就是你的罪過!跟詩有什麽關係!若說詩有罪,那也是因為此詩是你所作!”
我暗道可惜:阮良娣一時不防,讓堇夫人搶了先機、先聲奪人了!
何況她在王府獨寵多年,其他姬妾早就憤憤不平。為人處事又一向不願留餘地,如今當眾發作堇夫人和朱盈娘,若沒有言之鑿鑿的說法隻怕不好服眾。
阮良娣施施然坐了下來,伸手取過堇夫人和朱盈娘的春詞,用力擲在地上,嬌聲喝道:“看看你二人寫的好字眼!‘衰顏’、‘六街塵’!你二人對王府、對大齊治下如此不滿!還公然在要進獻給聖體有恙的陛下的春詞中宣揚,是想讓陛下見了生氣、進而難以痊愈麽?如此不忠不孝,用心險惡,還不跪下請罪!”
原來,阮良娣算定若今日讓眾人寫春詞,堇夫人因被蕭王在除夕宴當眾厭棄,顧影自憐之下必定會在詩中有自傷之語。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從堂外衝進來五、六個孔武有力的婆子,將堇夫人和盈夫人從桌案後扭了出來,按壓著跪在了眾人中間。
看來阮良娣雖然覺得對付二人是穩操勝券、勿需花費太多心思,也還是有所準備的。
堇夫人掙紮間頭上金釵滑落,掉在地磚上頭發出“叮呤”一聲!發髻散開,一頭烏發披散在身上。
她平日極重儀容,此時頓覺受了侮辱。揚起頭盯住我與阮良娣:“你二人乘王爺不在府中,挾私報複!對區區自傷之語如此牽強附會、小題大做,堇儀不服!我安陽葉氏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阮良娣渾不在意:“你即便不服又能如何?”冷冷一笑,仿佛清晨花瓣間的露珠在太陽照耀下散射出耀眼光芒,又仿佛冬日屋簷下結出的冰淩,冰清玉潔卻鋒芒畢露:“能奈我何?”
繼而又用極小的聲音低喃一句:“就如同我當年失了孩兒也不能拿你怎樣一樣。”
我心如輪轉:原來堇夫人和阮良娣之間還有這段仇怨。
朱盈娘此時嬌怯怯的開口道:“良娣好大的威風!盈娘不才,卻也能將良娣仗勢欺人之事直達聖聽!到時候自有聖上替我做主。你以為王爺寵你,你就能隻手遮天了麽!”
她的語氣仿佛十分無助,然而描繪的極其好看的紅唇裏吐出來的話語竟比堇夫人的威脅更擲地有聲、讓人忌憚!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咬牙暗恨。
看來今日即便如阮良娣所願硬將二人如此打發了去,也會後患無窮!
我低垂的眸光落在二人的春詞上。
再抬頭時忽然笑了,“盈夫人覺得自己和堇夫人的詞句沒有問題嗎?”
朱盈娘脆生生的答道:“那是自然!”
我溫婉的看著堇夫人:“堇夫人也是如此認為?”
葉堇儀目光在我與阮良娣之間打了個轉,微有遲疑,片刻後應聲說道:“哪有什麽問題!你們不過是要讓我難堪罷了。”
我笑的十分誠懇:“都是一府裏朝夕相見的姐妹,自然不能把沒問題硬說成是有問題了。”
堇夫人和盈夫人露出如釋重負的得意笑容來。
阮良娣此時也狐疑的看我一眼。
其他麗人亦道我在為兩人和阮良娣轉圜說和了。
我語笑嫣然:“但是明明有問題,我們身為皇子內眷的,卻也不能裝作沒問題!姐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堇夫人和盈夫人俱都變了顏色。
阮良娣嫵媚一笑,點頭應道:“那是自然。”將適才朱盈娘的口吻用詞學了個十足。
底下青卓沒忍住已經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坐直了身子,我緩緩言道;“‘白雪已輸梅鬥早’、‘梅花合讓柳條新’。你二人好大的膽子。堇夫人用白雪已輸影射的,是當今聖上黃袍加身承襲了前朝薛氏江山的事情,盈夫人就拿梅花合讓柳條新來詛咒當今聖上要讓位於柳氏麽!你們兩個還真是銜接有序、配合無間啊!”
盈夫人尚且沒反應過來,一臉憤恨盯著我問:“你說什麽呢?”
堇夫人卻馬上明白過來,知道輕重,急道:“你胡說。我們根本沒有這個意思。梅花又與聖上有什麽關係!”
我端肅道:“父皇名諱上肅下和,字允梅。你身為臣媳,不會不知吧!”
堇夫人一下子癱軟在地。
盈夫人依舊分辨道:“我年紀輕,的確不知聖上名諱。”
我清冷一笑:“你出身官宦人家,幼承庭訓,卻連要效忠的人是誰都不清楚。那你還真是不忠不孝,又包藏禍心。”
阮良娣欣慰的笑了。
繼而向盈夫人嬌斥道:“說,你詩中的柳氏是誰?是你不知道身為大齊臣子要效忠的人是誰呢,還是你們朱氏一族都不知道應當效忠於誰?”
盈夫人此時已經方寸大亂,語無倫次的哭道:“沒有,不是的。我沒……”
阮良娣還要再問,我微微搖頭示意她到此為止,輕聲勸道:“剩下的,還是看王爺的意思吧。”
當今朝堂內外最有權勢的柳氏,正是右相柳居正。是否要利用此事深究下去,就不是我與阮良娣這樣的深閨婦人所能左右的了,理應由蕭王接手。
我默默的想起了前幾日蕭王和我說的話來:“太子最大的依仗便是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