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煙花易冷
我冷眼看著眼前唱作俱佳的小內監,對堇夫人由衷佩服起來:反彈琵琶的計中計環環相扣;算準了我不會在座次上太過計較;算好了今日連王府官員都在的大場合發難,適時站出來推波助瀾;又找好了盈娘等一眾幫手,配合默契。
若喚來赤芙為我作證,眾人如何肯信。都知道赤芙是隨我一起入府的貼身侍女,素來親厚、旁人不及。此事自然是我們主仆連心、聯手做下的。
這小內監受人指使攀扯赤芙,便是算好了這一點。
如今我已是辨無可辨、退無可退。
何況今日我因兄長之事心緒灰敗,早失了素日的急智機巧。
堇夫人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哎喲昭訓妹妹,你怎麽這麽糊塗!這除夕祈福的事情,怎好用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來愚弄王爺呢!”
她在“愚弄”二字上咬得極重。
蕭王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堇夫人疾步到我身邊扯著我的衣袖,口中道:“妹妹快跟王爺認個錯吧。請王爺從輕發落!”
卻附耳過來壓低聲音曼聲道:“可惜啊,看來建安郡的荔枝即使我找得到,妹妹也吃不著了呢!”
我冷冷嗤笑一聲:“那又如何,總比有些人根本沒有吃過強上許多了!”
堇夫人眼中嫉恨一閃而過,手上暗暗用力將我扯得踉蹌幾步朝蕭王跪了下去。
“哐嚓”!蕭王勃然作色將琉璃盞摔在了地上,立起身朝我走來。
我看著他俊逸的眉眼,心中酸楚。
看來不是所有的花都似梅花耐寒,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時候,有些花苞未曾開放就要枯萎了。
那一日漫天飛雪裏紅梅綻放,你策馬而來,救我於危急之中;朝夕相伴的細心寵溺;天潢貴胄的修養氣度;戰地曆練的強悍果敢;或溫柔或霸道的耳鬢廝磨……
人非草木。
心間也會慢慢開出蓓蕾來。
隻是如今……
我移開眼不再看他怒氣籠罩的臉。
堇夫人忽然“啊”的一聲朝後跌坐在地,壓在我肩頭的手瞬間鬆了。
一隻有力的手將我扶了起來。
我訝異的抬眼望去,是蕭王。
蕭王緊緊握住我的手,對堇夫人怒道:“誰給你的膽子對昭訓無禮!她也是你能拉扯的人麽?”
轉頭攏了我入懷,笑道:“傻妮子,怎麽不告訴大家,香瓜是本王讓小德子交給赤芙的?”
說完牽著我的手回了主座。
廳內廳外眾人一時愣住了,好一會兒才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原來是王爺……”
“這也太寵曲昭訓了吧!為了讓她高興,居然耐煩這麽些細作功夫。”
“你不知道咱們這位王爺是京中有名的風流王爺麽,慣會哄人的。”
“不對啊,那為什麽要小德子交給赤芙,直接交代辦筵席的人安排好不就是進來,還能讓昭訓驚喜。”
“你沒看是誰安排筵席呢?隻怕平時沒少跟昭訓爭風喝醋,王爺怎麽會去招她呢!”
“也是。堇夫人娘家安陽葉氏可是地方郡望,朝中人脈也厚。王爺不看僧麵看佛麵,不去招她也是對的。”
“許是你想多了,王爺是個脂粉堆裏的常客,對美人兒一向心軟,可能隻是不想叫堇夫人傷心?”那位臨近門口坐著的執事官說著看向廳內的堇夫人。
堇夫人臉色灰白的半臥在地上,怨毒的目光掃向我。丫鬟將她扶了起來,但因為蕭王適才發作了她,她便不敢站起身,繼續跪在地上請罪。
蕭王見了揮袖道:“下去歇著吧。”
堇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慢慢立起身來,緩緩向蕭王施了一禮,低聲道:“是,王爺。”
她執掌王府中饋多年,一向端莊自持,對下人不假辭色,此時卻有些瑟瑟發抖的轉了身。
然而在轉身的一刹那,迎著廳內眾人或訝異同情、或嗤笑看好戲的目光,堇夫人緊緊握著丫鬟的手站直了身子,高昂著頭走了出去。
蓮步姍姍,連裙裾上的環佩也不曾亂了半分。
我被蕭王摟在懷中,卻一直注視著堇夫人一舉一動。此時見了,不由心內歎息:若論心誌之堅毅,我不及她多矣。
至今日始,我與她之間連虛與委蛇的餘地都沒有了。
這種爭端雖非我所願,但是她先挑起的爭鬥,我卻沒有不應戰的道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罷了。
我靠在蕭王胸前,感受著他的體溫,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一時間百感交集。
——
因蕭王之前動怒,此時筵席中的氣氛就有些凝滯。
晉安見機的快,笑著上來稟道:“小子們將煙花炮仗都準備好了,特來請王爺的示下!”
蕭王便攜了我的手領著眾人出去廊下看小廝們放炮仗。
頃刻間鞭爆聲如炒豆,璀璨煙火衝天,火樹銀花。
煙花驟然綻放的光亮華美無比,忽明忽暗間將蕭王的臉映得深邃溫暖。我凝眸看著蕭王,輕聲道:“我沒有。”
我沒有愚弄他。
蕭王唇角微挑:“知道。”
他如此信我麽,才隻言片語便為我解了窘境?
我轉過頭看向煙火。
如斯熱烈絢麗,似乎驅散了冬夜的刺骨寒冷。
默然片刻,他忽然道:“其實如果真是你做的,也許孤王會更高興。”略頓了頓,終於又吐出後麵的話來:“那說明你願意為孤王花心思了。”
我一時怔住,被他溫熱大掌握著的手微微生出些汗意來。
柔腸百轉的正想說些什麽,煙火卻在這時停了,院子裏突然安靜下來。
我便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蕭王帶著眾人回了屋裏。
此時方過子時,蕭王見大家已經微有困意,便叫晉安傳了伶人進來。絲竹鼓樂與歌舞一起,廳內廳外又是一片熱鬧興奮。
是《柘枝舞》。
十來個妙齡舞娘身著五色繡羅寬袍,衣帽拖曳金鈴,垂長帶,腳著紅錦靴。舞動時帽上金鈴撲轉有聲,鈴聲悅耳。
“柘枝初出鼓聲招,花鈿羅衫聳細腰”。
舞娘們腰肢柔軟,眼波嫵媚,廳外有幾名執事官員頗有些心蕩神搖的樣子。
阮良娣的目光掃過蕭王摟住我的手臂,抿唇不語。
過了一會兒,斜斜的睨了蕭王一眼,嬌聲道:“王爺喜歡這舞麽?”
蕭王本就麵容平靜的看著一處出神,顯然心思不在舞蹈上麵。此時見阮碩人說話便回過神來,笑道:“碩碩跳的比她們好看。”
我端著酒杯的手一滯,忽然覺得冬日就不該用銀質杯,越發冷了。
阮碩人聽了蕭王的話卻立起身來,柔媚一笑:“願為王爺一舞。”
我微微帶了詫異的神色示意阮碩人:今日並非內宅家宴,廳外尚有許多官員、管事,她是蕭王內眷,此時親身起舞並不妥當。
然而阮碩人對我的提醒視而不見,嘴角噙著滿不在乎的笑,扶著丫鬟的手進內堂換衣服去了。
待換了裝束出來,一襲紅衣襯得身段玲瓏,妝容亦更嫵媚,眉間紅痣引人注目。隨即和著鼓點踏上了節奏,回旋著到了舞娘們的中間。鼓聲漸急,她的身姿亦舞動的越來越快,裙裾飄飛,然而一雙妙目始終黏在蕭王身上。
蕭王亦含笑注目於她。
待得一曲舞畢,蕭王撫掌大笑,伸出手將阮良娣扶坐在自己身邊。
我默默的從他懷中坐直身子,理了理一絲不亂的裙裾。
似乎理平了微蹙的眉頭,卻在心頭浮現出幾個字來:煙花易冷。
——
大廚房又進了些熱菜來,盛饌頻陳。眾人便推杯換盞起來。
適才自稱盈娘的翠衫麗人和湛露喚作惠夫人的美人此時各執了一杯酒款款來到蕭王麵前跪下。
兩人對視一眼,鶯聲瀝瀝,“盈娘、惠英祝王爺:妙裁錦繡燕迎春,新春納福鵲登梅。朱門北啟新春色,紫氣東來大吉祥。”
二女本來生的就齊整,此時並排跪著甚是賞心悅目。朱唇齊綻吐出的吉祥話兒也十分雅致好聽。
蕭王已經笑吟吟的接過了二女手中的酒,想要仰頭喝下。
阮良娣從旁邊伸手過來將蕭王手中的杯子取了過去,軟語道:“王爺,今夜該飲屠蘇酒。是用大黃、白術、烏頭等中藥泡製成的,可以消災祛病,和暖經脈。難道您未曾聽過‘春風送暖入屠蘇’麽。願王爺以怡以樂,惟康惟泰!”
蕭王便就著阮碩人的手將屠蘇酒一飲而盡。
阮良娣便在蕭王仰頭的一瞬,輕飭道:“還不退下麽!”又壓低聲音笑道:“敢情你們是想去與堇夫人作伴呢?”
跪在那裏的惠夫人二人隻得起身,頗有些狼狽的回了自己的座位。
我在一旁瞧著蕭王對方才三人之間的波濤暗湧是洞若觀火的,阮良娣如此作為,他也僅僅是不甚在意的笑了笑,隨手放下了杯子。
阮碩人於他,果然是十分不同的。
而這滿室的鶯鶯燕燕、千嬌百媚,也無一不是為他綻放的花顏笑語,渴盼著他的眷顧。
他是帝皇嫡子,我是罪臣之女;他是一府之主,我是區區妾室。
我忽然有些慶幸方才的煙火停的及時,不然真將那些話說了出來,豈不讓人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