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碩人
公主頷首,“說起這個,我之前請駙馬和佐轅大營統領霍長風打過招呼。顧明珝公子目前尚安好。隻是做軍戶辛苦些。”
公主看我難以安心的樣子,勸道:“你也不要急於一時,等過幾日我和駙馬說說,看能不能安排你和顧公子見上一麵就是。”
我聞言頗為感激,便要跪謝公主,卻被公主和張嬤嬤一起扶住了。公主柔聲道:“你我兩府的情分,實在不需這些虛禮了。”
我強忍著酸楚,低聲道:“現如今我每日在蕭王府錦衣玉食,可一想起他們的悲涼處境,心中就像油煎火燒一般難熬。實在難以安心。”
公主抬袖伸手在我背上輕輕拍撫,“等等看吧,興許過幾年逢上大赦,顧家人能獲囿免也說不準的。到時候你再設法周轉接濟,總是會慢慢好起來的。”
頓了頓,又道:“說起來顧府當日發賣的仆役,我讓管事買入了二十來個,再多就引人側目了,實在不能救下更多。不過,這些人是顧府舊仆,想來還是能念著舊主的。你若是有用,便帶去蕭王府吧。”
我聽了不由無語凝噎,半晌才說道:“公主大恩,小莞實在無以為報。”
公主笑了,眼角的紋路也舒展開來,“說什麽報不報的呢。你現在是我弟媳,原本是一家人。六弟性情一向和我投契,我們若不是身在皇家,有許多顧忌,日常走動會比現在頻繁的多。真想我高興些,就快點給我六弟添個一兒半女的。那才叫我歡喜呢。”
我不由破涕為笑,又羞澀不過,嗔道:“人家本來愁成這樣,公主還偏要打趣小莞。”
見時間不早,公主便讓張嬤嬤帶我去了西廂房整理妝麵。
所幸隻是眼睛微微有些紅腫,很快收拾停當,張嬤嬤便帶我去了乳娘帶六生睡覺的房間,打算會著阮良娣一起出去。
剛進房間,便被個撥浪鼓絆了一下,房裏充滿了嬰兒特有的奶香氣。阮碩人背對門坐在搖籃前,口中哼著兒歌,身體輕輕搖晃,大概在哄六生睡覺。旁邊乳娘在疊一摞小衣服,兩個丫鬟正一前一後的端了兩盆熱水出去。
月兒明風兒靜
樹葉兒遮窗欞啊
蛐蛐兒叫錚錚
好比那琴弦聲呀
琴聲那個輕啊調兒動聽
搖籃輕擺動啊嗯
……
我聽阮良娣一遍又一遍的唱著,語氣無比溫柔。聽了一會兒,不免心下惻然。
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緩緩走到她身邊。
她微闔著眼,手勢輕柔拍著六生,一縷散發從耳邊垂了下來,平日裏高傲跋扈的神氣全然不見,精致的五官此時溫柔如水,連眉心那顆小小的紅痣也收斂了豔色,隻餘柔和,仿佛在一個讓人沉醉其間的夢裏。
此情此景,實在不忍喚醒她,我悄悄的移動步子,又出了房間。
房外院子裏鋪著大青石方磚,靠近牆邊的磚縫裏生著兩株很小的瓦鬆,一株已經開了花,探頭探腦的立在風中。
我伸出左手,手腕內側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疤痕,是初到大廚房的時候不小心在蒸屜上燙的。彼時陳嬤嬤一邊罵我太嬌氣,蒸屜也能燙傷手,一邊急急忙忙打發小丫頭就在房外找了瓦鬆和柏樹葉,搗爛後幫我敷在傷處。
我當時硬撐著沒讓眼淚落下來——心裏想著父母兄姐也不知怎樣受苦呢,這種傷又哪裏值得我哭呢;何況養著玉般的肌膚原是為了他,既然已是雲泥之別,又有什麽好愛惜的呢。
我垂著頭,輕輕摩挲著手腕上的痕跡,現在已經極淡了,平時戴著鐲子也不大看的出來。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一些傷好了,一些傷卻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繼續疼著。
“小莞。”
回頭看去,阮良娣斜倚在門邊看著我。
我趕緊拿帕子拭幹眼淚,抬頭笑道:“六生睡著了嗎?”
阮良娣款款行來,頷首道:“是啊。我們去前頭院子吧。既然來了,總要在筵席上略坐一坐。”
朝我麵上打量了一眼,一邊朝垂花門徐步行去,一邊雲淡風輕的道:“今兒是公主和六生的好日子,我們是來賀喜的。你紅著眼睛出去,像什麽話。”
見我沒有做聲,又道:“你得學學我,心裏再難受,也隻允許自己難受那麽一小會兒。我都不當什麽了,你倒在這裏招我。”
她許是誤會了。適才在房裏,看她抱著六生的樣子,我的確為她難過。可在房外落淚,卻又有我自己的心事在裏麵。
然而這種時候,我卻如何解釋。想了許久,期期艾艾的說道:“我這不是為公主高興呢嘛。”
阮碩人轉頭睃了我一眼,嗤笑道:“你這麽個伶俐的人兒,又通文墨,難道還看不穿麽。這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若能隨著自己的脾氣活著就已經是值當的了。就說我吧,素日裏王爺總說我赤子心腸、不通人情世故,其實我隻是不願意委屈自己,委屈一個失了孩子的母親罷了。所以肆意妄為,隻按自己的喜好來行事說話。這麽些年下來,連我自己都分不清,我到底是傷心過了頭,還是我骨子裏本就是這樣桀驁的人。”
我默默看她一眼,輕聲說:“不論怎樣都好。隻要能真正看開些,身子養好了,王爺一向愛重你,子嗣自然會有的。”
她忽地粲然一笑,“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跟我裝糊塗啊,王爺對我,不外是愧疚罷了。若說完全放在心上的,滿府裏也就是你了。”
話說到這裏,我反不好多說什麽,隻得憨笑道:“姐姐又笑話我呢。姐姐陪伴王爺多年,論情分自然是頭一份兒的。”
“你以為我哄你麽。”阮良娣搖搖頭,沒再往下說了。
到了前院,桑柔晴柔見我們來了,疾步過來接著阮良娣。佟媽媽並赤芙和映紅也迎了上來。
我見廳內已無其他人,便問道:“筵席開了麽?”
這時候門外轉進來兩個著褚紅比甲的丫鬟,齊齊行了禮,脆生生的說道:“良娣和昭訓這邊請。”
我與阮良娣對望一眼,一前一後的去了開筵席的花廳。
路上兩位接引丫鬟中年紀大些的那個放慢了步子,落後我半步,單單跟赤芙說起了話,漸漸落在了後麵。我回頭看赤芙一眼,想起公主說的顧府舊仆的事情,便沒有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