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華容道(上)
抬頭見湛露在蕭王身後垂手侍立,知道早膳已經布置停當,便伸手攙扶了他去稍間用早膳。
因事先不知道蕭王早上來得這樣早,多福軒的廚子是照我往日的口味預備的,不過清粥配著醋芹、蝦鬆幾樣佐餐小菜而已,蕭王倒吃得香。
他見我眉頭微蹙,心不在焉的撥弄著碗裏的粥粒,不過吃了半碗就推開端了茶碗漱口,並未出聲相詢,依舊不緊不慢吃完了。
連娣兒上茶給他,他接了略抿上一口放在桌上,什麽也未說,便牽了我的手朝房外走。湛露見了也來不及問,隻好和小安子遠遠跟著。
我顧念他身上有傷,便疾步跟著他的步伐,以免牽動他傷處。仍不免問一句,“王爺,您這是帶我去哪兒?”
“孤王今天給你撐腰!”蕭王語焉不詳的。
“王爺,小莞不明白。”我腳下一頓,此時已到了多福軒前院的穿堂。
蕭王停下腳步,看住我,神情認真的道:“自你進了蕭王府,便是謹小慎微,不敢多做一件事,不願多說一句話。對我,你曲意奉承;對府中諸人,你刻意避讓。孤在旁邊看著,委實不願你委屈了自己。”
他的話如一雙大手,扯開了我小心翼翼圍起來的簾幄,我猝不及防,有些怔忪的看住他。有風吹過,身邊一樹梧桐颯颯作響,飄落幾片葉子,落在他身後的地磚上。
蕭王不再說話,伸手將我納入懷中。
我柔順的靠在他肩頭,感覺到他身上衣服布料的柔軟,身子一寸一寸的放鬆了下來。
“王爺”,我柔聲道,“小莞不過公主府奴婢而已,得了王爺青眼,才有今日。府中諸姬,大多是朝中要臣宗族女兒。小意謹慎,不過是認得清,所以安守妾身本分罷了。”
抬眼看他,語氣平靜道,“昨日陛下口諭,小莞萬分感激。隻是現下府裏入了冊的隻有阮良娣,來日冊妾為昭訓的明旨到了府上,其他的高門貴女隻怕更不好相與。小莞想起此事,心中憂慮,難免行動舉止小家子氣,讓王爺見笑了。”
蕭王垂下眼眸,聲音低沉的說了一句,“你放心。總有一日……”卻在觸及我詢問眼眸時轉了話頭,“小莞說的,孤王都懂。孤王何嚐不是隱忍壓抑、和光同塵。不過,在這王府中,孤王想讓小莞不用如此隱忍,孤王喜歡看你暢快淋漓的笑。”
轉頭對遠遠候著的小安子吩咐道,“去告訴晉安,派人請府中諸位夫人都到樂道堂來用午膳。”
我不解,“王爺?”
蕭王略略用力握了我手,含笑道:“你放心。孤王不是沒有分寸的人。”
許是他的笑容太過炫目,我低下了頭,由得他牽著手,跟在他身後去了樂道堂的大書房。
甫一進門,便見書架上滿滿當當。我緩步走去,手指在書卷上劃過,見書都是半新不舊的樣子。勤學如斯,偏又需要對世人做出心係風月的樣子,倒也不知他是樂在其中,還是不甚其擾呢,想著不由深深看了蕭王一眼。
蕭王過來在高架上一番撥弄,拿過來一卷遞在我手中,溫言道,“看看,對你有益處。”
我徐徐展開,竟是衛夫人的《古名姬帖》!
衛夫人,單名鑠,字茂漪,是江夏李氏汝陰太守李矩之妻。衛氏家族世代工書,衛夫人更是書法大家,瘦潔飛揚的風骨之上,更有一種清婉靈動。
我神往已久,現得了此卷,頓時如獲至寶,當下便在書房大案上鋪開,細細品玩。渾然不覺蕭王還立在一邊。
如此盤桓半日,直到晉安來報,“午膳都妥當了,諸位夫人均已至西側花廳等候。”我方停下來抬頭看向房中。
蕭王放下手中的《水策注疏》,亦是正好抬眼望向桌邊臨摹法帖的我。晉安見此情狀,默默退了出去。
我低頭將書帖歸置放好,詢問的看向他,“王爺今天點了哪出戲?好歹叫小莞預知一二。”
“華容道!”
“……”
我立在樂道堂書房的紗窗後,略數了數,約有二十來位麗人。加上各自簇擁在身邊的丫鬟,正廳裏鶯鶯燕燕,環佩叮當,好不熱鬧。
我回眸看蕭王一眼,抿唇笑了,“王爺,這樂道堂貌似小了些。”
蕭王伸手在我頭上輕輕一敲,“才說你不肯多說一句話,這會子倒敢多話饒舌了。”旋身出了廳堂。我好容易止住了嘴角的笑意,不緊不慢的跟了上去。
眾人見蕭王來了,廳堂裏的聲音頓時靜了下來。麗人們各自從案幾後起身,款款行禮,“拜見王爺!”
蕭王揮揮手,“免禮。”說著自己先落了座,伸手向我道,“過來。坐孤王身邊。”
我不免一滯,有些擔憂的以目示意蕭王,阮良娣正在一旁。然而他大刀闊斧的解了這個尷尬,“晉安,將孤王身側設二幾。碩碩和小莞過來陪著。”
好吧,一會兒阮碩人要和你鬧,可不怪我呢——我在心中嘀咕,怕就怕又連累我受池魚之殃。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再推辭便顯得矯情了。見蕭王已經拉著滿臉不悅的阮良娣坐下了,遂向蕭王和阮良娣施一禮,落落大方的也入了座。
抬眼朝廳堂看去,除了端坐在右側第一個位子的堇夫人外,其他麗人都是素未謀麵的。見堇夫人正笑吟吟的向我點頭致意,便在座上朝她欠了欠身。
伸手端起麵前案幾上的茶盞,送至口邊,眼角微抬,借機打量廳中諸人。
許是難得見到蕭王,今日裏雖是家宴,各位美人也一樣在打扮上未曾含糊了去。有衣飾華貴、明**人的,也有淡雅出塵、清若芝蘭的,環肥燕瘦,各有千秋,不分伯仲,真真是“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一時之間,這不小的廳堂在我眼中便似春日裏姹紫嫣紅都開遍的後花園。
放下茶盞,心中倒有些猶疑,自己何德何能,使蕭王對自己寵溺如斯。
此時耳邊傳來阮碩人的嬌嗔,“王爺,今日裏非年非節,為何設宴於此呢?”
蕭王攬住她,朗聲道,“碩碩問得好。原本孤王也是這樣說,可你小莞妹妹勸我,中秋時天降大雨,免了合家大宴,可近日又逢著重陽節,登高望遠、遍插茱萸之時,府中人多半會有佳節倍思親之感,莫不若趁著今日秋陽暖融,一家子一起熱鬧,也是一樁美事。”言畢低頭含了她手上的楊梅在口中,衝我挑眉一笑。
原來他口中的“華容道”是這個意思:幫我在府中諸人那裏做人情。借此收服人心,使我在府中不至於孤立無援、戰戰兢兢麽。
隻是人心蜿蜒難測,哪裏是輕易就能讓人心悅誠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