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醫生果然讓誌豪打點滴。
七八點的光景,注射室裏已擠滿了人,門口還有不少排隊的。叫號的護士小姐愛搭不理地說慢慢兒等吧,中午能點上就不錯了。我趕回飯店取來護照和飛機票,趁護士上廁所的時機在走廊裏截住她,柔著聲音懇求,說我們下午就要上飛機回美國,趕快點完了退了燒好上路,實在是等不及了,請她無論如何多幫忙。小護士並不仔細檢查機票,推托說許多人排隊不好隻照顧我一個,又說你們美國人有錢,幹嗎不去私人診所,嘴裏講得雖硬,眼波卻在流轉,顯出調侃的神態來。我趁熱打鐵,故作深沉地把那眼波接了,又說了一籮筐多少有些曖昧的好話。小護士終於不再推托,把我們領到走廊僻靜處,不知從何處推來點滴架,為誌豪點上了,臨走還回頭一笑。
小護士走遠了,誌豪突然笑起來。我心裏明白他為什麽笑,卻還是裝摸做勢地問他。他回答:“果然厲害,在美國這麽久,還這麽厲害。”
“你損我還是誇我?”我斜他一眼,立刻覺得自己有些過分,難道真把他當作老朋友了?
“不是不是,我是佩服你,想跟你學。”他一臉調皮的表情,好像絲毫不在乎我凶巴巴的模樣。莫非,隻一夜的時間,他也把我當成了老朋友?我感到莫名的親切,不敢深想,立刻收住心,冷冰冰地回答:“年紀這麽小,嘴就這麽甜,長到我這把年紀還不知道要強上幾百倍呢!”
“再過多少年也比不過。不如你有氣質,再過多少年都沒用。”他低頭歎氣,長發垂下來把眼睛遮住了,看不出是虛是實。
我突然有些窘。我隻不過是個又黑又瘦的三十歲男人。
“得了吧,我一大把年紀了,哪兒比的上你們年輕人?”我知道這樣回答一點兒也不聰明,可不回答,就好像坦然接受了讚美,那便更加行不通。
“沒胡說,真的,今天早晨,看見你坐在沙發上,低頭睡著了……”他頓一頓,轉頭看著地麵,頭發又滑下來,把眼睛遮住了,“領帶半鬆不鬆的,皮鞋又黑又亮……”他聲音輕了許多,似乎並非說給我聽。現在輪到我轉頭去看地板,臉上莫名地發燒。我匆忙地站起身,擺出一副嚴肅模樣,仔細看一眼點滴瓶,扭頭對他說:“你生病呢,不要胡說八道的,閉眼!休息!”
他果然乖乖地閉起眼來,把頭枕在椅背上,嘴又微微掘起。我知道掘嘴不代表生氣,他的嘴原本就生成這個樣子。我手插著褲兜,一路遛到樓外去。
今天陰天,烏雲很低,卻不如昨天冷。我在醫院門外的小賣部給誌豪買了一瓶果珍,邊走邊回憶在美國生病的情景,好像六年間隻發過一次燒,醫生並沒有開藥,隻說回家休息,喝橙汁提高抵抗力。在家趟了三天,倒是被老婆灌足了板蘭根衝劑。那時我還是學生,老婆也還隻是同學,不是老婆。我生病的幾天,她每天來照顧我,做飯,收拾房間,洗衣服。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還是不走,坐在我床頭和我聊天。越聊越投機,結果病好了還是整天聊,見麵時候聊,見不到就電話裏聊,每天兩三個小時的電話煲。終於最後就聊成夫妻了。回想起來,老婆雖從不曾讚我有氣質,但我知道她愛我愛到了極處。能夠和如此愛我的人生活在一起,多半也是很幸運的事吧?
某間診室裏傳出喧嚷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湊過去,隔著層層瞧熱鬧的人頭,隱約看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背影,身邊站著不到一米高的孩子。老人和孩子衣服很破舊,不難看出是鄉下人,而且生活相當的窘迫。老人背很駝,一雙肩胛骨高高聳起,更顯出瘦弱嶙峋來。他正祈求醫生救一救那孩子的父親,也就是他的兒子,兒子是全家唯一的勞力,如今病倒了,家裏就斷了活路。鄉裏的醫院治過了,縣裏的醫院治過了,省城的醫院也治過了,病卻越來越嚴重,隻好來到北京,可到了北京,全家的積蓄也就徹底花光了,實在沒有辦法,請醫生救救他一家,欠下的錢一點點還,兒子還不完孫子還,做牛做馬也要還清楚。那醫生的麵孔被老人遮住了,我看不見。過了許久,老人看祈求沒有作用,突然間就跪下了,那醫生起身去扶,卻哪裏扶得起?
我不忍再繼續看下去,趕忙鑽出人群。樓道的牆壁上張貼了大幅的美容廣告,妙齡少女用手指抵住自己光滑的腮,笑得陽光明媚。我閉上眼,眼前卻又立刻浮現出另外一位老者來,一位我一直努力忘記卻始終無法忘記的人。那是大二暑假裏的一天,他按響了我家的門鈴。母親把我從房間裏喊出來。老人就站在門外,頭發一樣的白,背一樣的駝,隻是著裝要整齊幹淨許多。他笑著對母親說,他受人之拖給我捎個口信兒。我將他帶進自己的房間。他很小心地把房門關嚴了,回過身便跪在我麵前,臉上已是老淚縱橫。我驚訝萬分,手忙腳亂,想要把他攙扶起來,卻不知如何伸手。他一邊流淚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我的心髒猛地跳到了喉嚨口,堵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那淺藍色的信封和狗年紀念郵票都是我認真挑選的,那郵票被故意貼倒了,本想用來表達一些不可言傳的心思,然而那信紙上的字跡,終歸還是把不可表達的心思全部表達了,老天也許把我這一生的勇氣,全部在我寫信的那一瞬間賜給了我,而老天卻不曾讓小廣東看到這封信。這個世界上,隻有兩個人知道它的內容,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小廣東的父親,那跪在我麵前的白發老人。老人哽咽道:我就這一個兒子,我一輩子就指望他。說完這一句就徹底住了口,隻流淚,淚水滾落在蓬亂的胡子上,晶瑩剔透。我接過那封信,把它撕成很小的碎片。我把碎片揉在手心。手心滿是汗水,把那些碎片粘成好大的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