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州知府接了山莊報案,還沒來得及下令全州府搜檢,朝廷裏頭羈押他回京的旨意便先一步到了。
堯州知府要被押到京裏受審,且那些財物也要送回京中才行,因此勢必有可靠的人走這一趟。十六跟韓冬身有正職,都走不開,這樣一來倒成全了薛礡雲。
十六還好些,獨韓冬,整個人都酸溜溜的,如同一隻半生不熟的綠皮桔子一樣,咕嘟咕嘟冒酸水兒,“這人的運氣喲……,你還沒說,你怎麽知道陛下的意思的?難不成陛下在信中告訴你了?”
薛礡雲搖頭,“陛下有意疏通河道,我也是看高世子一直在甘州才明白過來的,不過當時也隻是那樣一猜,碰巧猜中了而已。”
韓冬還在吃味,“你去了,麵見的時候,一定要多說老子的好話啊!老子可是辛苦了好幾個日夜的!從前都是抓賊的,平生頭一次做賊就獻給了陛下……”
未免夜長夢多,薛礡雲安排了人馬,即刻便啟程了,一路不曾停歇,就這樣也走了四日整,才到了燕都。
迎他的是老熟人,也是原來的東宮侍衛統領現在的皇宮正一品帶刀侍衛長周軒。
薛礡雲風塵仆仆,周軒出示了陛下手書,堯州知府押解到刑部,薛礡雲則帶著財物從原來東宮的一處角門進了宮。
如意從前頭出來,顧不得陛下威儀,一個勁的催轎子,“快點快點!”
東西就擺在和泰殿裏頭,她進了殿,如同愛財心切的土財主一般,一件件一箱箱的看過了,然後得意的、歡喜不盡的合掌,“老天保佑,修河道的銀子有了,燕國民眾要感謝趙五公主啊!”
薛礡雲不得不承認,在銀子麵前,他也隻是背景的一部分。
本來這次見麵,兩人的身份有了天差地別,他其實沒有想好怎麽相處,一路上不停的忐忑難安,結果見了麵,人家壓根兒就沒注意他……
她氣色極好,膚色粉嫩一如三月桃花,臉上笑容從眼角從唇角不停的往外撒,可惜都不是因為他……
薛礡雲幻想過兩人無數次見麵的場景,唯獨沒想到過會是這麽一種狀況。
好吧,本來他其實有點尷尬,有點手足無措的,現在完全放鬆了,一路上風餐露宿的,早就累的不行了,這會兒殿裏也沒外人,他幹脆就倚著牆站住,雙手抱胸等她看見他再說吧,現在他先眯一會兒好了,讓她跟她的銀子親去吧!對了,那堆東西裏頭還有他娘的嫁妝呢!本來韓冬跟十六都是建議他留下的,是他前思後想,覺得她已經將所有的都當成囊中之物,他就不私自留下了,反正她也給了他一萬兩銀子,就讓她高興高興好了……
如意覺得在讓她一堆銀子麵前表現的氣質清華太難了。
你給屎殼郎一兩銀子,它說不定能淡然麵對,你要是給它倆糞球呢?譬如狗喜歡的那東西,擱人的嘴邊是怎麽也下不去口的,可你看人家狗狗兒,就能噴香噴香……
所以說啊,如果某個人能保持內心的強悍從而神情恬淡、精神從容,那一定是還沒戳中他的死穴。如果他能翩翩如仙氣質清華,那一定是你沒找對讓他變色的東西。
像她,從前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是這麽個愛錢的,唉,都是被逼的,這兒缺錢,那兒缺錢,戶部那老頭子,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你看看,錢不是她的,可是她還得花出去,不花不行啊,百姓們等著呢!
當了皇帝,才知道養家糊口的艱難啊!
這會兒她一點也不想高雅,她就愛這個低俗,老百姓哪個不是生活在低俗裏頭,沒有這些個低俗,就沒有人情味!
她還要好好的保護這些低俗,不能叫它們被大臣們知道,否則,哎呀,那些就是些會吸血的蚊蟲,保準當天就能找出一堆比修河道還要重要的理由來,那時候,這些低俗就隻能分給他們了,而她,她絕對不喜歡沒有錢的高雅!
終於,在薛礡雲這壇子酸醋變成陳釀之前,她恢複了正常,想起自己的皇帝身份來了。
站直了身子,撫了撫頭發,整了整衣裳,勉強自己往氣質高華上靠攏了靠攏,隻是臉上的表情太張揚,實在是高華不起來,不過這樣也還好啦,咳嗽了兩聲,過去拉薛礡雲的手,“你來啦?累了吧?餓不餓?先喝口水……”
要是擱平常,這也是相當熱情的歡迎辭了,她這樣兒的軟玉溫存,聽在他耳中真是比泡到蜜罐子裏頭還甜,可現在前頭有她對那堆“糞球兒”的熱情,薛礡雲再聽她這話,便覺得自己越來越滑向陳年老醋的深淵。
可他能怎麽辦?生氣?要怎麽生?他從小除了第一麵見她的時候有些個脾氣,再往後就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她不欺負他都是好的……
薛二少一腔怒火妒火,滿胸懷的憤憤,可他不知道該用什麽語調,怎麽調動臉部表情來麵對她,隻好悶悶的說道,“我累了,也餓了,從早上進了城,連口水都沒喝……”
“是嗎?我太高興了,謝謝你……”她眼睛發光發亮,笑容滿麵,根本就是渾然不覺他說的什麽……
薛礡雲一口老血噎在喉頭,沒等噴出來,就被她貼上來的嬌軀給震傻了,軟軟的身子隔著衣料靠到他身上,她的額頭抵到他的脖子上,那溫度燙的他兩眼發花,身體漸漸虛軟無力,跟中了毒一樣,隻有那顆心咚咚咚跳的歡脫,仿佛全身的力氣都到了胸口那兒。
李軟站在殿門口,老遠見了一片明黃,剛要張嘴,慶禾帝指揮侍衛,“堵住他的嘴!”
李軟的表情跟吃了一勺鹽一樣,慶禾帝下了轎子,哼了一聲,甩著衣擺就踹開了殿門,將殿內一對兒野鴛鴦嚇的分崩離析……
慶禾帝早就怒火中燒,見了這一幕立即怒形於色,繼而怒不可謁、拊膺切齒,最後怒發衝冠!
薛礡雲從各種綺思裏頭瞬間清醒了過來。
如意瞪大了眼,幾乎不敢相信父皇會從天而降!她扭頭去看站在門口放風的李軟,看見他的軟樣兒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那個堵著李公公嘴的侍衛被皇帝陛下的眼刀子擊中,如同被蜂蟄一般飛快的抽回手,他終於想起來發給他們俸祿的是陛下而不是太上皇……
如意這才怒瞪了李軟一眼,然後目光落在那堆財物上,然後飛快的再瞪李軟,李軟連忙點頭,伸手招呼了人來悄悄兒的將那堆“糞球兒”給“滾”走了。
慶禾帝發了好大一團龍威,見薛礡雲呆呆怔怔的靠著牆根兒,就跟那被人抓住的小毛賊一樣,頓時得意不凡,正要再來一團,忽然聽見背後有聲音,“哎呦”一聲。
他剛要扭頭,如意聲音熱情的推著他的背,“父皇,來,女兒給您介紹個人,您從前也見過他的,不過這麽近還是頭一回兒的,女兒的救命恩人呢,您見見,見見。”雙手背在後頭不停的甩啊甩。
慶禾帝的脾氣,是個你不讓他怎麽著,他偏要怎麽著的強驢脾氣,聽見如意的話,沒來個順水推舟,反而轉身去看。
大殿裏頭,不知道哪個不長眼的小太監將盛金子的箱子弄散了,一地兒金元寶。
薛礡雲默不作聲的,完全呆滯的,明白了一個道理。
在如意的心中,金銀財帛≧薛礡雲。
錯了,沒有等於。
這真是一個令人心灰意冷的結論。
按照劇本、劇情、是非觀念一切世情來看,這分明就是一出惡父母怒抓偷情小兒女的戲碼。
然而卻出現了個神轉折。
慶禾帝很快就明白過來,臭閨女竟然想調虎離山,偷梁換柱!他將雙手背到身後,咳嗽一聲,“都給朕站住!”
上前一點一點的仔細看,發現這些財物雖然數量大,但論質量真比不上皇宮裏的,這一看就是外頭的東西,“你從哪裏弄來的?”
如意做賊心虛,“是,是正路上來的,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在心裏偷偷加了一句,是正大光明的從人家家裏搬出來的。
她心慌意亂的,唯恐慶禾帝再多問一句,她就露餡,當皇帝當到黑吃黑,就算父皇不會打死她,她還害怕錢太傅氣得自裁呢,忙上前拉著慶禾帝手,“哎呀,這不是快到父皇的壽辰了麽……”
李軟目瞪口呆的看著他的陛下,離太上皇的壽辰明明還有大半年……
如意飛快的說,“兒臣這不是就是想看看民間都是,嗯,怎麽賀壽的,兒臣就是看看,那個,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兒臣絕不占為己有……”
如意訕笑著,偷偷的下意識的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太上皇,見他臉色深沉,也不敢做聲了,心裏打定主意,反正事實真相如何打死都不能說。
和泰殿上空烏雲密布,底下眾人,除了太上皇,其餘人等俱是一頭黑雲。
這時候要是來團雷,都一點也不奇怪。
有些個膽子小的,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那些個機靈的,早就將目光垂到地上,仿佛地上有群螞蟻成精了,正在蓋宮殿選皇帝,那略蠢笨的,來不及低下腦袋的,隻能硬生生的將自己的目光變虛幻了,散發著一種“我眼瞎了”的憂鬱呆滯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