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歡悲飄零(一)
高城鼓動蘭釭灺,睡也還醒,醉也還醒,忽聽孤鴻三兩聲。
人生隻似風前絮,歡也飄零,悲也飄零,都作連江點點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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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采桑子》
殿,空洞莫名,飄著幽幽的龍涎迷香,蕩著淒淒的朔風回音……
玄燁默默坐在榻上,燭光映得眉骨鼻梁愈發棱角分明、冷峻莫名,新近悄然爬上額際的細紋似蒙著嚴霜,滄桑莫名,雙眸凍凝成冰,蒙著氤氳濃霧,直直地瞅著錦簾處那抹楚楚水影……水色裹著烏青大氅,愈發顯得柔心弱骨。
冷,迎麵眸光冰淩蝕骨,顫顫一栗,心似從雲霄墜落穀底,芝蘭禁不住怯弱地朝錦簾挪了挪,花盆鞋隱隱沒入刺眼明黃裏。片刻,稍許慌亂地垂首,芝蘭倔強地咬了咬嘴唇,竭力噙住幾近奪眶的淚水。
眸光幽幽放空,眉角顫了顫,似暗歎一氣,微揚下顎,玄燁緩緩伸出左手,唇角微微嚅了嚅,卻終是不語。
花盆鞋麵糯粉流蘇微漾,烏青大氅襟角輕揚,猶疑一瞬,芝蘭拖著步子,疲遝莫名地木木踱步,距玄青長靴不過尺餘,卻生生僵住,邁不開步……頎長五指近在眼簾……攏在烏青大氅裏的柔荑微搐,卻重若千鈞般抬不起來。落寞地耷下眼瞼,朱唇抿了抿,芝蘭深吸一氣,慌亂合手,木木地緊了緊。
左手僵懸半空,石青胸口微微起伏,兩汪寒潭暗波洶湧,玄燁木木縮手搭在膝上,唇角微嚅,浮起一彎苦澀莫名的弧線,稍稍抬眸,眸光幽幽一沉近乎拷問,聲線嘶啞:“後宮不得幹政……朝堂之事,你……從何得知的?”
一凜一怵,緩緩抬眸,卷翹睫毛頃刻濕答答地微顫,兩泓清水漣漪驟起,芝蘭癡癡地凝著微蹙的劍眉,朱唇輕搐,顫顫一語哀淒若杜鵑啼血:“臣妾不想知,三十年相依相守……竟敵不過一紙良籍,臣妾不想知。世間哪個女子……想知……丈夫……嫌棄……自己?又有哪個女子……想知……自己十月懷胎……捧在手心裏的孩子……被丈夫……視作賤族之後?皇上……難道疑心禩兒?這……奇恥大辱……禩兒怎忍……相告?宮裏都傳開了……連北三所守門的老太監都知……過不了幾日,舉國上下都知……便是再過百年,世人還是……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賤籍良妃……是青史……為臣妾鐫刻的碑文。臣妾已是活了大半輩子,兩眼一閉……萬事皆空……便也罷了。可……禩兒……禩兒怎麽辦?他才二十八歲……貴為皇子……卻背負賤之一字……往後叫他如何自處?”
語未畢,淚滿麵,縱是自己能忍萬世唾棄,卻獨獨受不得自己的孩子受半點嘲諷,可……他金口一開,宮闈……朝野……坊間……這恥辱的烙印將隨著自己的血液延續給自己的……子子孫孫,百年風雨……亦洗滌不淨。恥,隨青史沉澱,痛,隨歲月發酵……絕望蝕骨,心揪痛不已,竟隱隱滋生一絲幽怨,芝蘭隻覺力不可支,頭重腳輕般昏昏然,禁不住合手死死緊了緊。
心幽幽一虛,喉結一滯,眸光急急閃避,玄燁深吸一氣,木木地凝著地磚,顎骨一緊,膝上空拳擰了擰,似從穀底深潭飄起的低沉之音:“玄武門之變,婦孺皆知。煮豆燃豆箕……七齡幼童都會吟。為皇位,手足相殘、逼父遜位、謀朝篡位的……曆朝曆代還少嗎?最是無情帝王家……朕生來便是帝王,關乎君權……朕不得不成為世上最無情之人。你心裏明白……朕說這些……並無心羞辱你,朕……隻是為了社稷。”
冷冷一栗,花盆鞋顫巍巍地挪退幾步,芝蘭雙手攀著錦簾,顫顫地別過臉,哽了哽,雙眸似為深秋濃霧所蔽,蒼白一片。頓了頓,淒淒一笑,芝蘭微微仰首,瞅了眼天頂,木木垂手,若漫天飛絮般淒清無助:“無意苦爭春,我不想爭……卻被逼著……與命運……爭了一輩子。與皇上的猜忌……爭,嫌棄……爭,與宮裏的姐妹……爭,如今……竟要和社稷……爭?社稷……我不懂……我不懂……為何……世上我最愛的兩個男人偏偏……水火不容?前半生……是你和阿瑪,後半生難道……會是……”
哽得不得一語,揚手捂麵,淚順著指縫淒淒滑落,深吸一氣,振了振,芝蘭僵僵地福了福,木木地盯著青石磚,輕若無聲地請道:“臣妾……失儀。望皇上恕罪……臣妾告退。”拂落烏青大氅,芝蘭翼翼地捧著擱至榻尾,定了定氣,眼簾晃悠悠,步履亦晃悠悠地踱步出殿。
心搐痛,兩汪深潭風襲浪卷,那抹水色湮入昏黑,竟似殘風卷浪般飄零而逝……心頃刻沒入窒悶的黑,心虛、愧疚、不忍、痛楚百感交集,玄燁蹭地起身,幾個箭步,微抬左手一把扯住水色衣袖,烏眸濃霧迷蒙,唇角浮起一道淒冷弧線,微揚聲線道:“這一月來……朕的兒子們……被廢……拘執……幽禁,為人父者……朕心好過?朕……愛了疼了一輩子的女人,朕竟當著滿殿朝臣……朕……朕……也有心。世人皆是養兒防老……朕……臨老……卻不得不防著自己的兒子。朕確是……孤家寡人,如今……連你也要棄朕而去?”
木木一僵,淚決堤湧溢,竭力鎮了鎮氣,芝蘭緩緩回首……那雙眸子分明血絲密布,劍眉皓宇分明愁雲冷凝……竟是幾許愧疚暗湧,心驟停驟僵,似困入牢籠,窒悶難耐,無力……無奈……無助……低眸瞥了眼緊緊箍住左腕的頎長五指,玉白手背竟莫名蒙上一抹卉木早枯的滄桑……心瞬即揪痛,不忍掙手,芝蘭禁不住顫顫地揚起右手,摁了摁心口,微微蜷了蜷身子,淒淒哭泣。
一怵,眸光頃刻熄滅,幾許慌亂,幾許痛楚,玄燁急急貼近一步,展臂攬著水影入懷,右手掌著玉臂緊了緊,微抑下顎,垂眸切切道:“還好嗎?啊?”
“傳禦醫……”
一把攀住石青臂彎,芝蘭顫顫搖頭,凝脂麵頰褪得蒼白,深深吸氣,唇角卻幽幽綻起一絲淒婉笑意,輕聲道:“不用……沒事……”
眸光愈發焦灼,呼吸幾許不暢,鼻翼微微一顫,玄燁緊了緊臂彎,湊著臉頰貼近雲鬟霧鬢,低聲喃喃:“芝兒……你傷心不得,切莫動氣……嗯……”
頓了頓,幾許猶豫,玄燁終是輕若無聲般寬慰道:“對……不起……朕無心傷你,血濃於水……父子之情如何能斷?休要胡思亂想……嗯……朕殿前所言……會過去的,朕應你……會過去的。”
心幽幽舒了舒,淚卻無法複抑,芝蘭無力地貼了貼耳際稍許灼燙的鼻息,揚手攀著石青肩頭覆了覆,哽咽不已,心中縱有千言卻終是不得一語。
掌著玉肩推了推,低眸定睛瞅了瞅梨花帶雨之人,烏瞳濃雲密布,暗歎一氣,玄燁揚起右手,輕顫著拭了拭斑駁的淚痕,柔聲道:“去榻上躺著歇會……朕慢慢……跟你說。嗯……”
抬眸一凝,眸光淚光瀲灩,芝蘭顫顫地抿了抿唇,順從地木木踱步……
靠著榻沿坐下,抬手扯著錦衾納了納,玄燁俯身凝著氤氳瀲灩的淚眼,低低歎了口氣,微微搖頭,無奈地說道:“這些年,朕有多器重禩兒,你知。對……除卻偏愛……朕存了私心,皇子亦需平衡,不能唯儲君獨大。今日朝堂……卻叫朕始料不及。朕如今才知,他羽翼漸豐……竟比胤礽……更……”
欲言又止,稍稍別眸,茫然地瞅了眼軟榻那頭,玄燁竭力順了順氣,唇角一嚅,掠過一抹解嘲笑意,冷凝莫名,苦笑道:“納蘭揆敘薦他為儲君,不出奇。佟國維、阿靈阿、馬齊……朕的肱骨之臣皆聯名保奏,便連心高氣傲的書法名士王鴻緒……都上了書。朕如今才恍然大悟,裕親王彌留之際……對他讚不絕口,稱他毫無矜誇,也是薦他。”
顫顫搖頭,淚又淒然滑落……若論親疏,佟國維該薦德妃之子,阿靈阿該保太子,封封保奏沉甸甸,足以叫君王猜忌,足以斬斷父子之情……心為懼怖籠罩,似深陷絕望泥潭,隻求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芝蘭急急摁著便要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