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西風流年(一)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倚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
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蘇軾《洞仙歌》
黃昏,雲霧厚厚甸甸盤踞天空,餘暉刺破點點空隙,迸出細長絳色彩霞,簷獸沐在薄薄冥霧中,投映一抹凜凜寒光。芝蘭循著玉階遲遲緩緩地入了東暖閣。
禦案裏側,懸起一幅偌大版圖,玄燁倚著案沿,微微仰首,右手撫著下顎,凝著地圖入神。窗欞微啟,晚霞透過窗縫映落眉骨鼻梁,泛起一道冷毅之光,襯得炯炯眸光愈發冷峻剛毅。
癡癡凝了眼玄青側影,星眸騰起一抹輕霧,芝蘭緩緩踱近兩步,福了福,柔聲道:“皇上……你若忙,臣妾先去偏殿候著,無礙的。”
唇角微嚅,落下右手,玄燁稍稍側身,淡淡一笑,伸了伸右手。
款款踱近幾步,搭上頎長五指,恬靜一笑,芝蘭揚手輕輕理了理玄青領口。
拂落領口柔荑,輕輕揉了揉,玄燁輕吸一氣,放下柔荑,正了正身子,微微仰首,揚指點了點版圖,道:“瞧,東北角……”
循著玄燁所指,芝蘭稍稍仰首,稍許茫然地凝著地圖。
眸光一滯,顎骨一緊,聲線驟冷,玄燁幽幽道:“準格爾入侵,噶爾噶蒙古節節敗退……沙俄趁火打劫,哼……雅克薩朕本已收入囊中,如今為騰出手平定準格爾……朕不得不……”
一凜,芝蘭癡癡移眸,凝著劍眉皓宇,花盆鞋不由顫顫地朝玄青身影挪了挪。
扭頭,稍抑下顎,玄燁望著娥眉黛玉,眸光幽冷透著刺骨寒意、蘊著隱隱慍意,聲音稍許幽淒,道:“索額圖如今就在尼布楚……等朕密詔。你可知……為早日締約,朕……竟不得不讓步……準格爾鐵騎就駐在烏蘭布通,距京不過七百裏,噶爾丹勢熾,其誌不在小。”
玄青胸口微微起伏,眸光瞬即焦灼,玄燁雙手撫住纖弱玉肩,唇角一嚅,低沉地說道:“朕身為一國之君,豈能讓步?妮楚一向好靜,如今也領著榮惠宜德四妃輪番勸朕。你……莫不是也……”玄燁直勾勾地凝著柳眉星眸,抿抿唇,欲言又止。
心頭一緊,雙頰悄染一抹緋紅,芝蘭揚手輕輕覆了覆玄青胸膛,弱弱垂眸,少頃,咽了咽,癡癡抬眸,眸光淚光瀲灩,聲若夏日清泉,清靈恬靜:“臣妾不懂政事,當年也確曾答應太皇太後,可……臣妾尚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若聖意已決……太皇太後在天之靈,想必也會支持……臣妾隻求皇上,早日……平安得勝歸來。”
唇角一渦笑淺漾,玄燁深吸一氣,攬著倩影入懷,緊了緊懷翼,篤定道:“朕應你。弱冠之年,朕尚能平三藩、河務、漕運三大事。如今年近不惑……準格爾、沙俄……信朕……嗯……”
緊緊攀住玄青背脊,芝蘭連連點頭,兩行清淚悄然滑落,著力喃喃:“臣妾信……天下子民都信。”
下顎癡然地蹭著玉肩,玄燁緩緩闔目,唇角輕抿一絲笑意。
七月末,以議政大臣索額圖、國舅內大臣佟國綱為首的欽差分界大臣,於尼布楚與沙俄締結盟約。清廷不惜一再讓步,速決締約,叫朝野愈發人心惶惶,西北戰事已然箭在弦上。紫禁城愁雲慘凝……
“姐姐,溫僖貴妃有請,近侍正殿外候著。”銀月從芝蘭手中摟過若兒,輕聲道。
茫然地望了眼殿門,芝蘭無力地靠在軟榻上,淡淡道:“替我回話,我舊疾犯了,恐怕去不得。改日……再登門向姐姐賠禮。”
一怔,銀月掂了掂懷翼,嘟嘟嘴,微微點頭。
“恭喜娘娘……嗬嗬……”暑氣烤得雙頰通紅,魏珠興衝衝地入殿,氣喘籲籲竟未顧上行禮。
微微搖頭笑了笑,芝蘭朝銀月招招手,道:“趕緊給魏公公斟杯祛暑茶。”
魏珠不好意思地行了禮,愣愣地撓撓頭,道:“娘娘,奴才一時高興,竟忘了規矩,還請娘娘恕罪。”
銀月捧著茶迎了上去,淡淡一笑,打趣道:“魏公公莫不是宮門拾到銀子了?”
咕嚕嚕地一飲而盡,魏珠拂拂嘴,道:“那算得什麽?奴才是來傳旨,請娘娘去西暖閣的。”
嘟嘟嘴,銀月搖搖頭,嘀咕道:“這也算不得天大的好事。”
皺皺眉,魏珠瞟了眼殿門,道:“奴才這趟……是偷偷來給娘娘報喜的。皇上已差禮部擬詔,晉娘娘為嬪。”
“真的?”訝然一笑,銀月不由一拍掌,樂滋滋地瞅著芝蘭。
稍許愕然,星眸一斂,凝滯玉麵一瞬沉重,芝蘭焦慮地望著魏珠,道:“莫不是昨日……”
魏珠一愣,擺擺手,稍許尷尬地笑了笑,嗓子壓得愈發低了:“倒是什麽都瞞不了娘娘。昨日,貴妃娘娘領著各宮娘娘去了趟暖閣,龍顏大怒……”
眸光愈發憂鬱,芝蘭木木垂眸,癡癡地凝著地磚。魏珠、銀月麵麵相覷,興致索然……
西暖閣,輕輕摟過粉嘟嘟的小人兒,玄燁凝著娥眉黛玉,清淡一笑,道:“朕近來忙,脫不開身,往後得輪到你和若兒來看朕了。”
嫣然一笑,芝蘭湊了湊,揚指點了點粉嫩嫩的小嘴,一字一頓道:“阿……瑪……”
薄唇一嚅,玄燁搖搖頭,抽出一手攬著玉肩,些許打趣些許嚴肅道:“拔苗助長可不好。你放心,若兒會叫阿瑪前,朕都在。”
眼眶一酸,芝蘭抿抿唇,木木垂手,緩緩抬眸,凝著兩輪劍眉,深吸一氣,道:“皇上何嚐不是心急?臣妾知……皇上想借六宮相勸一事,以賢為名……晉封臣妾。皇上的心意,臣妾感恩於心,卻受之有愧。”
眸光幽幽一沉,抽開手,玄燁移眸懷翼,雙手舉著小粉旗裙掂了掂,嘖舌漫然地對著女兒逗樂,片刻,掠過一抹解嘲笑意,淡淡道:“朕早有此意……昨日之事,湊巧罷了。”
星眸氤氳霧簇,芝蘭揚手輕輕攀住月白燕服,咽了咽,動容道:“皇上非得……趕在親征前晉臣妾?請皇上撤下禮部的詔書,臣妾不願受封……”
手稍許僵住,劍眉一蹙,玄燁微微扭頭,定定瞅著娥眉黛玉,眸光一斂,揚聲道:“先抱格格下去。”
殿,靜寂,襯得稍間的自鳴鍾滴答聲愈發分明。
玄燁稍稍別目,不耐地瞟了眼竹簾,眉宇分明簇著幾分慍意,冷冷道:“嫌朕還不夠煩嗎?你們一個個--”
雙臂環住月白身影,芝蘭柔柔地拱入皎皎月光,呢噥低語:“皇上得勝歸朝,再晉封臣妾……好不好?”
薄唇一顫,玄燁不由噤聲,兩汪深潭漣漪驟起,抬手攬著懷中嬌弱,輕輕撫了撫,柔聲斥道:“又胡思亂想什麽?啊?幾時封不都一樣……嗯……”
“不一樣……”瑩白下顎微揚,芝蘭脈脈凝眸冷峻眉骨,聲若柳絮飄零,幾分淒清,幾分動容,道,“昌瑞山的約定……來日方長,燁……我等你,我幾時都在等你。若你要兌現承諾……留給我們的將來,好不好?”
迎著水波瀲灩的星眸,雙眸化作兩泓汪洋,鼻翼微微一顫,玄燁深吸一氣,垂了垂眼瞼,唇角浮起一絲清淡笑意,微微點頭。
康熙二十九年五月,玄燁禦駕親征,裕親王福全掛帥,國舅佟國綱參讚,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開赴烏蘭布統。車轔轔,馬蕭蕭,日輪駐霜戈,月魂懸雕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