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古槐暮立(三)
太皇太後輕歎一氣,微微側了側身,滿是疼惜地瞅著孫兒,勸道:“仙蕊已是公認的後宮之主,皇上何苦……”
“皇祖母……”劍眉微蹙,玄燁直了直身子,麵容一瞬稍許冷凝,道,“朕所想……您怎會不知?朕的皇後……”欲言又止,玄燁幽幽別眸,凝著地磚。
“哀家懂。”太皇太後無奈地搖搖頭,苦口婆心道,“皇上一心為仙蕊好,哀家懂。可克妻一說……哀家不信。”
苦苦一笑,玄燁扶膝摁了摁,道:“這等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皇祖母……朕自有分寸。”眸光掠過一絲無奈,太皇太後微微點頭。
朝朝暮暮,朝朝暮暮……甜是絳雪軒落花,甜是前後湖蕩漿,甜是芝蘭堤幽香……
二十六年夏,暢春園無逸齋,竹簾微卷,額角微微滲汗,禩兒正襟危坐,右手顫巍巍地撚著筆管,聚精會神地臨著書帖……
“姐姐……”銀月壓著嗓子,湊近道,“你都站了個把時辰了,不如先回吧。”
“噓……”芝蘭擺了擺手,踮著腳,癡癡地凝著窗格靜滯的小小身影,娥眉輕蹙。微微一怔,銀月急急福了福,低瞟一眼,碎步退下。
星眸騰起一抹輕霧,芝蘭禁不住揪了揪帕子,望穿秋水般癡癡凝眸。
微微搖頭,玄燁貼近一步,托起柔荑入掌,輕輕揉了揉,歎道:“朕不過罰他臨帖,又不曾罰你板著。”愕然,頃刻,嫣然一笑,芝蘭挪退一步,方覺雙腿發麻,不由俯身揉了揉膝蓋。
“瞧你……”劍眉一蹙,玄燁微微俯身,掃望四下,無奈地笑笑,抬著手輕輕捶了捶淡粉旗袍。
揚帕掩嘴莞爾,芝蘭急急拂落玉白手掌,悄聲道:“叫人瞧見……”
笑微漾,玄燁稍稍伸了伸胳膊。清婉一笑,順勢攀著淡灰臂膀,芝蘭緩緩踱步,嘟著嘴,眸光稍許淒清,自責道:“都怪臣妾當初……自作主張,教禩兒習字。”
微微搖頭,玄燁垂眸一凝,淺笑道:“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何焯乃當世名家,由他侍讀,你無需憂心。況且,朕已下旨,令禩兒每日臨帖十幅呈覽。”微微一怔,星眸一瞬盡是疼惜,芝蘭急急斂眸,尷尬地笑笑。
玄燁不由住步,撫著柔荑緊了緊,正色道:“禩兒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朕定育他成材。你可知……前幾日朕考幾位皇子功課,禩兒亦在其列,不過六歲,卻絲毫不遜於年長他四五歲的皇子。既是天資聰穎,怎可枉負稟賦?該嚴加管教才是。”
“嚴父出孝子……臣妾明白。”恬靜一笑,芝蘭盈盈點頭,轉瞬,掠過一抹愁思,道,“皇上,太皇太後這兩日咳得厲害,臣妾想向皇上請旨……挪去凝春堂,晨昏定省地照顧。”
劍眉輕蹙,玄燁攬著倩影入懷,輕聲道:“你願替朕盡孝,朕很欣慰。皇祖母……”頓了頓,雙眸騰起一抹輕霧,玄燁抑了抑下顎,終是噤聲不語。
臘月,慈寧宮籠在冥冥暮色裏,殘月光沉,寒蕊香冷……
太皇太後歪倚榻上,眯縫著眼,顫顫地伸了伸手。芝蘭急急迎了上去,星眸水波瀲灩,輕輕撫住布滿滄桑的手。
淡淡一笑,太皇太後虛虛地拍了拍芝蘭的手背,虛若無聲地說道:“丫頭,這段日子照顧哀家,都瘦咯……得補回來。嗬……哀家恐怕……大限之期不遠矣……”
“太皇太後,您長命百歲……皇上親率王公大臣步行去了天壇,給您祈福,定能感動上蒼,您會好起來的。”芝蘭吸了吸氣,竭力亮了亮嗓子。
“嗬嗬……”微微搖頭,太皇太後虛弱地擺了擺手,示意噤聲,笑著歎道,“人生在世,但求俯仰無愧於天地,哀家做到了。丫頭,哀家有三件事……要你答應。”
一凜,嗓際一哽,雙手微顫,芝蘭急急垂眸,唯是珠零玉落,碎碎地滲落錦衾。蘇麻候在床尾,禁不住別過臉,偷偷拭了拭淚。
“傻丫頭,哎……”太皇太後撫了撫纖纖玉手,蒼白嘴唇暈開一抹笑意,道,“這頭一件,哀家最憂心。當年三藩作亂,皇上本要禦駕親征,被哀家攔下了。如今準格爾……丫頭,哀家擔心,我這一走……你應哀家,勸皇上打消親征的念頭。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在位之年……都不長,哀家……咳咳……”
蒼白麵龐褪得煞白,太皇太後咳得直不起身子。芝蘭和蘇麻急急迎上前,撫背順氣。
稍稍順了順,太皇太後揚手無力地拂了拂,灰暗眸子蒙著輕薄霧氣,定定瞅著芝蘭。哽了哽,芝蘭攀了攀錦衾,怯弱道:“太皇太後……皇上雷厲風行,若聖意如此,臣妾恐怕勸不住。”
苦苦一笑,太皇太後十指顫顫地覆了覆衾上柔荑,淡淡道:“若你勸不住,便沒人能勸了……勉為其力吧。”芝蘭反手攏著幹枯瘦削的手入掌,噙著淚,輕輕點頭。
太皇太後微微仰頭,靠了靠,道:“仙蕊病那會,皇上帶你去哪兒了……哀家知。”朱唇微顫,眸光些許閃避,芝蘭弱弱地垂眸,心如擂鼓。
笑了笑,太皇太後朝芝蘭稍稍傾了傾身子,睜著眸子定定瞅著,道:“我那孫兒把你……放在了心坎上。八歲喪父,十歲喪母,小小的肩上扛著整座江山,他的苦……能有幾人曉?愛……天子,得有天大的胸懷,丫頭……你是個純良的孩子。你應哀家……萬事以皇上為先,便是有苦有痛……自己咽下。”
“嗯……”芝蘭愣愣點頭,哽咽道,“便是太皇太後不吩咐,臣妾也會如此。”
“好……”太皇太後陷落靠墊,雙眸茫然地盯著帳頂,眸光放得幽遠,半晌,仿若自語,“最後一件……哀家的梓宮……不要送回盛京,去孝陵吧……讓哀家陪著先帝。”冷栗,芝蘭癡癡落淚,心堵得窒息,紛雜莫名,朱唇輕顫,唯是不得一語。
移眸凝著芝蘭,太皇太後眯縫著眼,微微一笑,道:“這個……我會親口跟皇上說,可皇上至孝,未必會應。”
眼眶潮潤滲溢,太皇太後深吸一氣,歎道:“往事不堪回首……有些話,哀家對皇上……說不出口。可……同是女人……丫頭,你懂。哀家……不願與太宗文皇帝同葬,你懂嗎?不是我……不想,是……不能。這件事……你必須應我,否則……黃泉路上……我……”
掌中十指顫得厲害,芝蘭不由緊了緊,咬咬唇,顫顫地抽手,撚著帕子替榻上之人拭了拭淚,無比沉重地點點頭。
笑漾起唇角那抹蒼白,暈散眉間那簇淡青,太皇太後如釋重負般仰首,唏噓道:“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