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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以心換心(二)

  抬手一比,笑漾起一彎弧線,澀澀發苦,眸光一斂,玄燁別過臉,掃望四下,嘴角掠過一抹獰色:“朝前風譎雲詭,朕……殫心竭慮。後宮……你們一個個……口蜜腹劍,著實……叫朕寒心。夫為妻綱……你們捫心自問,可做到了?”


  眾人皆弱弱垂首。殿,一片死寂。


  雙眸泛起一抹淚光,榮妃顫顫地扭頭,凝著對坐,哽了哽,道:“皇上……就這般偏袒她?”


  蹭地起身,玄燁不曾扭頭,不曾回眸,瞟了眼末座,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成韻即日晉為貴人。”


  成韻微微一怔,少頃,唯是嘴角扯了扯,恭順地叩了一禮。


  餘光瞥了眼身側,玄燁輕吸一氣,冷冷道:“神武門省親一事,乃朕授意。後宮妄議者,宮規處置。都退下……榮妃留下……”


  殿,空落落……


  榮妃癱坐榻上,幽幽望了眼天頂,淚淒然滑落,顫顫地揚帕拂了拂。


  地磚上,扳指碎玉零落……


  玄燁木木地瞟了一眼,緩緩踱步,俯身撚起碎片,攏在掌中。踱至榻前,瞥了眼掌心,玄燁攤開手掌,碎片散落案幾。


  淚決堤,榮妃哽咽一聲,急急伸手攀住石青臂膀,道:“皇上……臣妾不是皇上想的那樣……”


  盯著碎片,唇角浮起一抹冰淩笑意,玄燁抬手拂了拂臂上柔荑,幽幽踱退一步,別眸窗欞,低沉聲線透著一絲慍意一絲傷痛,道:“雲妞兒,這是朕……最後一次這樣叫你。朕……自問對得起你。你為何……”


  頓了頓,玄燁仰頭望了眼天頂,道:“你伴駕多年,你比他們……都懂朕。你知……朕的痛處。朕料不到……為了爭寵,你竟不惜……抓了朕的軟肋。以聖明二字……逼朕。”


  “皇上……”榮妃起身,癡癡踱近一步,顫顫伸手卻不敢觸碰眼前石青,哽道,“臣妾比他們……都愛皇上,皇上懂的。臣妾怎會……逼皇上?”


  “嗬……”笑,冷且苦,玄燁搖搖頭,凝著婆娑淚眼,道,“你為何盯著芝蘭?因為你知……她在朕心裏。野史……朝鮮……朕居然被你玩弄於鼓掌。朕念……往昔情分,朕……忍了。不料,你……變本加厲,毫無收斂。你想怎樣?”


  一凜,周身輕顫,榮妃吸了吸氣,淚水漣漣,道:“臣妾說的……句句屬實,臣妾不曾冤她。臣妾不懂,為何是她?她有什麽值得皇上愛?皇上說過……我們是打小的情意……”


  “對……”顎骨一緊,雙眸一瞬烈焰一瞬寒冰,玄燁迎過淒淒眸光,似從牙縫擠出的一聲嘶啞之音,“朕說過……朕今日不妨直言。朕的長子長女皆由你出,這份情……本是無人能替。朕原想……有一日,晉你為貴妃……或皇貴妃。”


  眸光一滯,淚稍許凝住,榮妃癡癡地瞅著玉白麵龐,雙頰拂過一絲莫名恐懼。


  指指案幾碎玉,玄燁垂了垂眼瞼,道:“我們……如此玉……是你逼朕的。”


  抬眸瞅了眼榮妃,雙眸閃過一點光,頃刻熄滅,玄燁轉身,幽幽離去。


  石青衣袖微漾,心搐痛,花盆鞋咯噔咯噔磕響,榮妃顫顫伸手卻木木僵住,瞅著石青晃過殿門,心抽空,噗通癱坐在地,淒淒抽泣……


  “姐姐,怎麽辦?”銀月合手輕顫,來回踱著步子。


  淡淡望了一眼,芝蘭淒婉一笑,道:“急什麽?我又沒做虧心事。”


  “姐姐,那小柳說得真切,恐怕要出大事……”銀月攀著芝蘭的胳膊晃了晃,頃刻,蹙著眉道,“不對……不對,莫不是成常在訛我們?她怎會幫姐姐。”


  撂下繡繃子,芝蘭輕輕拂落銀月的手,歎道,“為人母者,誰不望子女好?成姐姐為了佑兒……怎會加害我?別瞎想,盡管寬心。清者自清……”


  “姐姐……”銀月急得撅著嘴,索性挨坐榻上。


  “娘娘……娘娘……聖駕到了……”秀兒壓著嗓子殿門口急喚……


  銀月慌得騰地站起,十指輕搐。緩緩起身,娥眉拂過一抹淡淡惆悵,芝蘭微微一笑,輕聲叮嚀道:“去……沏壺茶來。”


  芝蘭盈盈福了福。玄燁唯是淡淡拂了拂手,便徑直朝桌案踱去。


  僵在原地,心下稍許不安,芝蘭瞟了眼殿門,梁九功竟未入殿,看來……


  銀月端著茶盤,顫巍巍地入殿,弱弱行禮,怯怯地擱茶盤於軟榻案幾,瞟了眼對麵桌案處的石青背影,雙眸蒸起一抹淚光。唇角浮起一絲笑意,芝蘭捎了眼寬慰,朝銀月使了個眼色。銀月不情不願地退下。


  “皇上今日早了些……臣妾還沒來得及做點心。”芝蘭撚起青花瓷蓋,舀了一勺冰糖盛入茶壺,清婉一笑,道,“茶……皇上可想添點桂子?桂子香,臣妾喜歡。”


  “香?”揚指漫然撥了撥蘭花莖葉,劍眉皓宇蒙著一抹輕霧,玄燁淡淡道,“可有蘭花香?”


  一怔,擱下銀匙,芝蘭稍稍轉身,凝著石青身影,瞟了眼君子蘭,眸底漾起一絲莫名慌亂。


  緩緩俯身,玄燁湊近花盆,循著蔥青聞了聞,眸光瞬即熄滅,雙眸似沙塵來襲,灰蒙暗滯,嗓際一哽,鼻翼微張,下顎微顫。


  一慌,芝蘭癡癡朝前踱了一步,頃刻,合手掐著虎口緊了緊,笑靨淺浮,道:“獨獨一支蘭,那點清香全為泥土青澀所掩,怎會香?皇上過來飲茶吧。”


  木木直起身來,似一不留神跌退一步,背脊生硬地磕上案沿,玄燁反手撐著桌案,幽幽凝著軟榻,雙眸氤氳霧簇。


  笑褪盡,眸光稍許慌亂,朱唇微張,芝蘭鎮了鎮氣,稍許無力地落坐榻上,弱弱垂了垂眼瞼,猶豫一瞬,淡然道:“榮姐姐……是為……臣妾神武門私見太太的事?是臣妾的錯,臣妾有違宮規。”


  “不……”濃霧蔽目,玄燁深吸一氣,壓著嗓子,道,“不是你的錯……是朕。若是朕在……你不用如此。”


  嗓際幹涸,淚滲了眶,芝蘭急急揚帕子,輕輕拭了拭,微微搖頭。


  石青身影幽幽踱近……芝蘭振了振,擠出一抹笑意,盈盈抬眸,柔聲道:“皇上哪能事無巨細都顧得上?皇上不怪臣妾,臣妾就心安了。”


  玄燁直勾勾地凝著娥眉黛玉,兩汪深潭似暴風驟雨前夕,暗雲翻滾,鼻息微促,稍許膠著,低顫著道:“就因……朕遠著你?就因榮妃?你幾時起……不服藥的?啊?”


  周身一凜,眸光慌亂地顫了顫,掠過一抹解嘲笑意,芝蘭側了側身,拎起瓷壺沏了杯茶,雙手捧茶,道:“皇上……又拿臣妾開玩笑。飲茶吧……該涼了……”


  叭嚓……杯亂碎,茶四濺……


  一把拂落茶杯,雙手摁住纖弱玉肩,玄燁稍稍俯身,湊著臉稍稍逼近,雙眸隱隱透著痛意,嘶聲道:“還要騙朕到何時?啊?”


  嗓窒悶,心窒悶……一滴晶瑩滑落,唇角扯了扯,芝蘭揚手攀著石青臂膀,抿抿唇,虛虛地解釋道:“臣妾……怕苦,又不願皇上擔心。以後……不會了……”


  “怕苦?你連死都不怕……怕苦?”玄燁緊了緊掌心,揪著肩頭晃了晃,頓了頓,無力地接著道,“央福全……照拂禩兒,照料嘎達,尋沈婉。央明珠……準銀月入納蘭家宗祠。典當首飾……小張子都招了!給銀月置宅子?給慶芳齋留銀子?”


  凝脂一瞬褪得瑩白,手無力地滑落,芝蘭怯弱垂眸,木木凝著地磚,朱唇褪作淺淡流丹,微微顫了顫,終是不語。


  “看著朕……”玄燁攏著纖弱肩頭,微微揪起,劍眉緊鎖,兩汪深潭風雲驟起,嘶啞地低吼道,“朕怎麽辦?你可想過朕?在你心裏,朕連……你在宮外養的孤兒都不如?朕……就這麽惹你厭?你情願死……也要離開朕?”


  啪嗒……啪嗒……秋雨輕拍浮萍……


  卷翹睫毛濕答答地顫了顫,兩泓秋水滲落兩滴晶瑩,熾得生疼,澀得蝕骨,沸起兩抹清淚,潺潺滑落,芝蘭癡癡地睜著眸子,驚恐地凝著劍眉攬著的兩汪驟雨汪洋,心驟疼,急急搖頭。


  喉結一哽,玄燁急急抽手,微微仰首,一手捂著雙眸,一手摁著軟榻,木木落坐。微傾身子,玄燁雙手捂麵,狠狠搓了搓,半晌,僵凝般一動不動。


  芝蘭木木微挪,側了側身,眸光淚光瀲灩交錯,雙頰騰起一抹潮紅,十指微顫,遲遲地覆在玄色膝蓋上,深吸一氣,泣然道:“不……我……隻是想留住你,留住點點滴滴的甜蜜……在心底。人生如夢,隻要是美夢……夢長夢短,又有何關係?五年,幸福如斯……此生足矣。凡事皆有度,這……是我的度。再多……莫不過是毀了一代明君的聖明,或是……應了情到濃時情轉薄的舊路。哪樣……都非我所願。靜靜轉身……對誰……都好。”


  無力地垂手,玄燁木木扭頭,眉宇簇著一抹赤雲,眼眶微微泛紅,牙床緊咬,難掩傷痛。


  弱弱縮手,芝蘭咬著唇,拂了拂淚,振了振,淒婉一笑,道:“薩滿神靈待我不薄,冥冥之中……不孕……心悸……我不想強求,我隻想應天。”


  “朕才是你的天!”一把揪起玉腕,眸底氤氳四起,玄燁緊了緊牙關,一字一頓道。


  瞅了眼劍眉,默默垂眸,神色寂寥,芝蘭癡癡道:“皇上……是很多女人的天……是天下人的天。暢春園……一路……我想了許多,甜的……苦的。話……雖不中聽,可榮姐姐說得對,在皇上心底……”


  雙眸一瞬風息雲散,一瞬又暗波湍急,玄燁稍稍緊了緊手,眸光盡是苦楚,盡是探究。


  哽了哽,芝蘭竭力振了振,顫顫道:“在君……與夫……之間,已做了選擇。皇上的苦……我懂,皇上的情……我……知。我不怨皇上,我隻是不懂。我不過……想陪著……自己的愛,礙社稷何事,礙聖明何事?嗬……可辛者庫三字,是……銀河,逾越……不得。情……曾築鵲橋,可……終一日……將情斷不知歸路。我……不想惶惶不得終日,擔憂哪天又多了個敏妹妹,擔憂哪天屬國又傳野史,擔憂哪天皇上……變了心意。我的幸福……是偷的,是搶的……搖搖欲墜。我累……我怕……強求累人累己……我不是尋死……我隻想歇歇。”


  木木鬆手,玄燁雙手撫膝,幽幽坐正,緩緩闔目,片刻,木木睜眸,茫然地凝著地磚上的烏青茶漬,稍許無力,稍許無奈道:“蘭藻齋離朕最近,不好……空著。朕雖允敏貴人住同一個院子,我們的屋子……朕從未允人進過。朕有很多妃嬪,將來……還會更多,這是朕對皇祖母的許諾。可朕……”


  頓了頓,玄燁緩緩扭頭,眸光清零,凝著娥眉黛玉,淡淡道:“你可知……朕此刻的心?”


  迎著淡得出奇的眸光,心底竟生一絲懼怕,淚似幹涸,雙眼澀澀作痛,冷冷一栗,芝蘭木然垂眸,微微別了別頭。


  瞥了眼地磚,玄燁輕跨一步,左手撚起一塊瓷片,攏在掌心,擰了擰……殷紅順著指縫滑落……


  一愕一怵,嗓哽住,心哽住,淚傾然,芝蘭急急撲手攀住石青手臂,顫顫哭道:“這是做什麽?”


  拂袖甩了甩,右手揪住玉臂,玄燁直直瞅著娥眉黛玉,雙眸濃霧迷蒙,掠過一抹狠戾,透著倔強傷痛,左手緊了緊,任殷紅滴落地磚,低聲喝道:“你就是這樣磨朕的!拒不服藥,你逼朕眼睜睜看著你死,朕的心……比你此刻……更痛百倍。朕認……朕自私,朕怕……留下汙名,但朕更怕……更怕沒了你。這些日子,朕有多悔……多怕,你感覺不到嗎?變心?你就是朕的心,朕如何變?”


  哽得不得一語,淚蒙雙眸,芝蘭顫顫搖頭,又顫顫點頭,雙手癡癡地掰著擰緊的拳頭,十指暈染滴滴殷紅,心搐不已,淒淒求道:“鬆手……鬆手……鬆手……”


  雙眸戾氣褪盡,玄燁一把甩落瓷片,右手木木地揪抬玉臂,額頭貼著額頭,聲微啞,道:“朕……帶你去個地方。”


  “小梁子……備馬車出宮。”揚聲一喝,玄燁蹭地起身,左手奪過纖纖玉指間的帕子,胡亂揪了揪,右手一把拽起芝蘭,便踱步出殿。


  “皇上……你的手……快天黑了……宮門要落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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