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槐花飄落(二)
容若猛然抬眸,愕然地瞅著榻上之人,片刻,順了順容顏,低瞥身側的福全。福全顯然一怔,隨即順了順容顏,點頭稱諾,唯是右手不自覺地撥弄起朝珠來。
暗暗清了清嗓子,猶豫一瞬,容若拱手請稟:“皇上,臣……咳咳……”一陣猛咳,容若尷尬地捂著嘴,半晌,順過氣來,打千賠罪道:“臣禦前失儀,請皇上恕罪。”
玄燁隔空抬手以示免禮,淡淡道:“你抱恙在身,尚不忘國事,朕深感欣慰,何罪之有?你臉色不好,身子無礙吧?”
“謝皇上關心,隻是一點傷風,無礙的。”一抹笑意暈散蒼白麵色,容若微微一笑,拱手謝恩。
福全稍稍扭頭望了一眼,淺淺含笑,關切說道:“傷風可馬虎不得,前日淥水亭見你,麵色比現在好。”
劍眉微微一蹙,玄燁定定地瞅著容若,片刻,漫然說道:“以文會友,少不得小酌幾杯,傷風飲酒可是大忌。好生歇著……回頭叫太醫瞧瞧。”
容若尷尬地笑笑,欠身,道:“謝皇上。臣隻是微恙,豈敢勞煩太醫?”隨即正了正,麵色嚴峻,容若勸道:“朝鮮一事,皇上恩威並施,叫朝鮮上下心悅誠服。臣鬥膽……謝罪書一事恐怕隻會叫局勢再起波瀾,為安民心,還請皇上三思。”
炯炯烏瞳一瞬渙散,玄燁淡淡地盯著眼前的臣子,微微嚅了嚅唇角,並不言語。
福全淡然一笑,拱手請道:“容若言之有理。”
唇角浮起一抹凜冽笑意,玄燁微微仰了仰下顎,決然道:“擬旨,不得有誤。”
滌了滌容顏,玄燁瞅著容若,聲音稍許柔和,道:“今日別當差了,回去歇著吧。少飲酒……”稍稍移眸,玄燁接著道:“裕親王,你留下……小梁子,退下……”
“皇上……”福全愕然地望著玄燁,麵露難色。
“朕思來想去,這事……唯有你能幫朕。”麵色冷凝,眉頭緊鎖,玄燁哼笑一聲,垂眸掂了掂手中密函,似從牙縫擠出的低沉之音,“清主……身長不過中人……兩眼浮胞深睛……細小無彩……顴骨微露……頰瘠頤尖。”
臉色煞白,額際微微滲汗,福全不由深吸一氣,便要開口……
擺手一比,玄燁抬眸一凝,語氣愈發冷凝,道:“朝鮮王妄稱忠誠,這便是朝鮮使臣眼中的朕!更有甚者……著書稱……朕驕矜自傲,臣僚讒佞虛偽,朕所著詩句皆由他人代筆……吳三桂這等亂臣……竟成了正義之士……”
顎骨一緊,玄燁幽幽起身,踱近幾步,直直地盯著福全,雙眸燃著烈焰,聲音低啞,道:“窺豹一斑……言及朕的後宮,更是不堪入耳,朕悼念赫舍裏,哼……成了宮外行樂……芝蘭……”
嗓際哽住,牙床緊咬,玄燁深吸一氣,指了指軟榻一角皺巴巴的書卷,鼻音渾濁地冷哼道:“民間稗官野史,以訛傳訛……也就罷了,朕不屑與升鬥小民計較。叫朝鮮使臣買去,添油加醋……朕的後宮更勝舊朝豹房,朕更是前無古人的……荒淫無度之君。”
心頭一緊,福全急急垂眸,連連縮退一步,俯身拱手,忿忿請道:“小小屬國竟不知感念聖恩,信口雌黃,損皇上聖明,罪不可恕!朝鮮王一死不足以謝罪!隻要皇上一聲令下,臣願為馬前卒,報效皇恩。”
攙了攙福全,玄燁嚅嚅唇,輕吸一氣,眸光隱忍,聲線透著竭力克製的低顫,道:“自古聖君以德服人,念及天下蒼生,朕不願兵戎相見。但……”
頓了頓,語氣驟冷,雙眸寒光一閃,玄燁微揚下顎,傲然道:“朝鮮王若依然故我,姑息縱容……朕決不輕饒!此事……羞於為外人道,朕隻信得過你。朕命你代朕親赴朝鮮,察議朝鮮王。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該怎麽說……你懂!”
“臣領旨,皇上放心,臣定不負聖恩。”福全直了直身子,反手攀住玄青手臂,定定地瞅著玄燁,篤定說道。
玄燁拍了拍福全的胳膊,麵色依舊冷峻,一瞬,卻似稍許釋然。
“姐姐,別繡了,歇著吧……傷神。”銀月扯住芝蘭的胳膊,狠狠搖頭,勸道。
輕輕拍了拍銀月的手背,芝蘭嘟嘴一笑,星眸盡是寵溺,打趣道:“傷神就傷神吧,你一生就嫁這麽一回,做姐姐的……隻得了一回機會,展露刺繡手藝。你也不叫我如願?”
“姐姐……”銀月拖著長長的尾音,嬌羞地低下頭來。
暗歎一氣,盡是不舍地望了眼銀月,芝蘭竭力振了振,笑靨淺浮,佯嗔道:“去去……若心疼我,就給我沏壺冰茶,下下暑氣。就剩幾針收尾了,都五月最後一日了,不足半月便是婚期,再不繡完,你穿什麽去拜堂?”
嬌俏一笑,芝蘭不依不饒,直勾勾地瞅著銀月,取笑道:“有的人……偷偷央宮裏的老嬤嬤,討了蜜棗,可不是給未來的相公討的?蜜棗潤喉正合適。魏珠……可快來了,再不拿來,可就趕不上這信差了。”
臉窘得通紅,銀月一撅嘴,輕輕捏了芝蘭一把,嗔道:“姐姐直管取笑,我沏茶去。”說罷,一溜煙地碎步奔出殿外。
掩嘴嫣然一笑,芝蘭輕輕撚起繡花針,揚著繡繃子,收起針來。
院內小陣喧囂,隱隱聽得一陣淒淒哭聲,小張子……心頭一愕一緊,芝蘭撂下繡繃子,急急下榻,剛踱至珠簾處,便見魏珠攙著小張子蹣跚著入了殿……
魏珠神情悲戚,眸光閃避。小張子淚流滿麵,竟似呆住般。顧不得禮數,芝蘭急切地踱近幾步,娥眉微蹙,道:“免禮了,這是怎麽了?”
麵露難色,魏珠哽了哽,唇角扯了又扯,卻不得一語。
“哇……嗚……”小張子撲通跪倒,伏在地上抽泣,哽咽道,“納蘭大人……納蘭……大人……薨了……嗚……”
晴天霹靂,當頭一擊,腦際一陣轟鳴,眼前猛然一黑,花盆鞋咯噔退了一碎步,芝蘭險些一個踉蹌,幸在魏珠急急伸手攙了一把……
眼簾一瞬白茫茫一片濃霧,頃刻,大雨傾盆,周身輕顫,芝蘭著力摁住魏珠的手臂,垂眸凝著淒然哭泣的青布身影,深吸一氣,心中暗否再暗否,定是聽錯了……愣愣扭頭,定定盯著魏珠,芝蘭咽了咽,竭力順了順,卻止不住低顫的哭腔,道:“我……聽錯了?是不是?”
魏珠咬咬唇,淚眼汪汪,耷拉下頭來,吃力地搖搖頭,低聲道:“不……娘娘……納蘭大人……突發寒疾……前些日子以文會友,飲了不少酒,隻當是小恙……大意了,前日已臥病不起,皇上差了太醫。誰都不曾料想,一個時辰前……竟……薨了!”
哐當……
碎片四濺,茶水溢了滿地……
殿門前杵著一抹瘦削身影,似一幅淒美絕倫的水墨扇畫……墨影輕顫微搐,似天寒深秋,僵伏於枯枝的寒蟬,淒淒顫顫地微振翅翼,一瞬,又似乍暖初春,盛京郊外的冰山,撞見頭一縷晨曦,悲楚淩冽地頃刻坍塌……
“銀月……”心驟疼,芝蘭急急拂開魏珠,唯想奔上去攬住玉碎冰消的人影……
魏珠亦急急奔開步子……
一記悶響,幾點清冽之音,一抹殷紅順著淺清茶水幽幽滲開……銀月癱倒在地,白皙手腕、輕薄羅衫紮滿細碎瓷屑……
“銀月……”嗓際窒悶般哽住,芝蘭奔至殿前,屈膝跪在地上,伸開雙臂要摟起倒地的嬌弱身影……殷紅灼目,雙手直顫卻不知如何著手,心搐得不能自已,芝蘭哽咽著哭出了聲,片刻,竭力振了振,哭道:“請太醫……醫女……去……萬事我擔著,去……”
魏珠一愣,腦海雖存一絲清明,宮女無醫,唯是當下顧不得,急急回頭,一把拽起軟癱無力的青布身影,道:“小張子,起來。這兒你照看著,我去太醫院……”
殿外的宮女聞聲湧了進來……
雙手直抖,芝蘭小心翼翼地摟起銀月,攬進懷裏,顫顫地輕撫蒼白的額頭,別過臉頰,眸光竭力避開墨綠衣袖上密密麻麻的點點瑩白。
小張子似稍稍緩過神來,拂了把淚,奔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