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舊亭花落(三)
涼亭，宮燈搖曳，石桌煮茶，嫋嫋幽香，一把古箏寂落一角。
含情脈脈地望了眼劍眉皓宇，芝蘭輕輕拎起茶壺，倒了一杯淺綠清茶，盈盈一笑，捧茶奉上。
清然一笑，玄燁接過茶杯，掃了眼四下，打趣道：“花了不少心思，不會隻為喝茶吧？”
嬌俏地眨了眨眼，雙頰悄上一抹緋紅，芝蘭指指古箏，道：“都道昆曲好，臣妾想學來解解悶。孫媽媽熱心，竟請了金陵最有名的孔先生。這曲桃花扇，孔先生還未完稿，臣妾臨著劇本撫琴……今日總算見得人了，皇上若不棄，臣妾獻醜了。”爽聲一笑，玄燁抿了抿茶，點了點頭。
輕然落座，抬眸嫣然一笑，芝蘭清了清嗓子，玉指一撥，唱道：“樓台花顫，簾櫳風抖，倚著雄姿英秀。春情無限，金釵肯與梳頭……”
銀鈴刺透天際般空靈……笑漸染眼角眉梢，炯炯烏瞳漸染曦光，玄燁和著韻律揚指輕敲石桌。一曲終了，玄燁起身，鼓了鼓掌，雙眸盡是寵溺，攙起芝蘭，貼近打趣道：“軟噥細語，江南女子尚望塵莫及。”
嬌羞一笑，芝蘭貼著玄青肩頭，揚指劃了劃玄青衣襟，抬眸問道：“皇上覺得故事如何？”
一怔，玄燁垂眸一笑，玩味地說道：“倒無甚新意，莫過是風流才子巧遇秦淮佳人。朕才聽得短短一闋……”
笑斂住，緋紅愈甚，芝蘭癡癡凝眸，輕聲道：“這曲桃花扇……分明像在講容若和婉兒姐姐的故事，雖未完本，短短幾闕，已是悲涼。皇上……”
雙眸不悅一閃而過，玄燁低頭，額頭碰額頭，輕磕兩計，淡淡道：“休再說了……容若喝得酩酊大醉，朕已既往不咎。臣子的家事，我們管不了。”
四目似緊緊貼住，芝蘭順勢踮腳，吻了吻眼簾的冷毅薄唇，稍許撒嬌道：“臣妾明白，也不想皇上為難……臣妾並非求皇上幫什麽……臣妾……”
嗓際幽幽一哽，心底慌亂，自己竟是怎麽了？明知他促成這段姻緣，已是強他所難，如今……心頭愧疚，芝蘭垂眸，幽幽道：“臣妾也不知……為何跟皇上說這些，臣妾隻是……”
心微微一顫，玄燁緊了緊臂彎，下顎抵著玉肩，寬慰道：“朕知，你心裏煩悶……想對朕傾訴。朕很欣慰……別胡思亂想，我們不同於他們……我們定能白頭偕老。”
心幽幽一舒，芝蘭環臂緊了緊……罷了，他說得對，自己縱想幫他們，恐怕幫不上，亦急不得……
臉潮紅刺辣，銀月怯生生地瞟著身側之人，半晌，抿抿唇，道：“小張子……”
小張子尷尬地笑笑，道：“我真不頂用，回院煮個醒酒湯，遇上庖人差遣跑了趟差，竟忘了差事。這湯也忘了，人也來遲了。”
愈發窘迫，銀月狐疑地瞅了一眼，咽了咽，央道：“今日之事……求你千萬別告訴芝兒姐姐。”小張子低瞅著地麵，愣愣地點點頭。
翌日清晨，容若捂額晃了晃頭，猛然彈起，屈指敲了敲脹痛的腦袋，遲疑一瞬，緩緩掀開被衾，頃刻，深吸一氣，慌亂閉目。
白驥過隙，一晃便該啟鑾返京了。
和離一事似叫金陵蒙上一抹霧靄，芝蘭時常出神，時常憂心。銀月更是失魂落魄，一日消瘦過一日。芝蘭瞅著心焦，卻隻道她是為容若擔心。一來憂心容若鬱結難抒，一來為安銀月之心，芝蘭不時差著小張子和銀月給容若捎些湯水。頭兩回，銀月隻是稍許扭捏，如今破天荒般索性推了。幾次三番相問，銀月唯是噤聲不語，小張子亦緘默無聲，芝蘭愈發憂心。
啟鑾前日，容若竟請了聖旨求見，芝蘭更覺蹊蹺。別院涼亭，容若僵在亭外，滿目愧疚地瞟了眼銀月，行禮道：“臣有一事相求。”
一怔，芝蘭笑了笑，道：“免禮，坐吧……”
掃了眼石凳，容若拱了拱手，道：“臣不敢逾越。”芝蘭尷尬地笑笑。
銀月掃了眼四下，福了福，道：“娘娘，奴才去瞧瞧桂花糕。”說罷，朝亭外的宮女稍了個眼色。
容若一凜，急急止道：“請銀月姑娘留下。”銀月僵在台階處，低頭順目，滿臉通紅。芝蘭不由合手，滿目疑雲地掃視眼前二人。
深吸一氣，容若打了個千，道：“臣……是來向銀月姑娘提親的，請娘娘成全。”愕然，銀月癡癡抬眸，定定地盯著容若。
“臣捎書給阿瑪，阿瑪也應允了。若是娘娘成全，回京待銀月承恩出宮，臣再登門提親。”
驚……目光遊離於二人之間，心中紛雜，道不明是喜是憂，芝蘭竭力振了振，半晌，擠出一絲笑意，望著銀月，道：“我與銀月情如姐妹，她能覓得良緣，做姐姐的……自是高興。若是銀月願意……我定央內務府，準銀月出宮。你暫且回去……”容若俯身拱手退下。
“姐姐……”銀月局促不安地盯著腳尖，耳際通紅。
芝蘭拂手屏退眾人，踱步走到銀月跟前，麵露一絲難色，遲遲問道：“你們……”
淚啪嗒滑落花盤鞋麵，銀月哽了哽，哭道：“對不起……我無心的……我對不起婉兒姐姐……”
心一怵，芝蘭攬著銀月，輕輕撫了撫她的脊背，心底雜亂，頓了頓，寬慰道：“別哭了，沒事。”
輕輕推開銀月，垂眸替她拭了拭淚，芝蘭深吸一氣，道：“我一回京……就去求皇貴妃娘娘準你離宮，嗯……別哭了。”銀月哭著搖搖頭，抿抿唇，終是不語。
輕歎一氣，芝蘭撫了撫滿臉淚痕的臉頰，安慰道：“你的心思，姐姐知。或許……這是天意，容若心思細膩，日久……生情……放寬心，嗯……婉兒姐姐，她……會懂的，她不會怪你。”
銀月癡癡地凝著芝蘭，雙唇淒淒地顫了顫，半晌，哽道：“姐姐……我真壞……我都討厭自己……”
輕輕晃了晃銀月的肩頭，芝蘭噙著淚，擠出一絲笑意，道：“你真傻，緣來自有機……婚事……誼父既點了頭，入了府也不會受委屈的。你放心……回京後，我定找婉兒姐姐……替你解釋，嗯？”
銀月木木地點點頭，撲在芝蘭懷裏，哽咽道：“姐姐……謝謝你……”
摟著銀月，芝蘭木木然，心沉入寒潭，盡是愧疚，盡是不安……雖然除了婉兒，容若還有兩房妻妾，三妻四妾在官宦之家早已司空見慣，但……自己如何能向婉兒姐姐開口？唯是木已成舟，關乎銀月終身幸福，豁出去了，婉兒姐姐會明白的……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