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荊棘成蘭(三)
尚不及捧一朵清蓮,已是菡萏香消時分。寒蟬淒切,尚不及賞梧桐落葉,已是春寒料峭時節。
正月十七,晨曦,芝蘭把繡繃子擱在榻上,輕輕揉了揉眼,垂眸凝著滾圓的肚子,癡癡一笑,柔柔地撫了撫。
銀月掬著濃濃笑意,踱近軟榻,道:“皇上差魏公公傳話,下午陪姐姐用點心,慶祝生辰。姐姐,要不先去院子祭拜佛多媽媽吧?萍兒姐姐已拾掇好了。”
微微點頭,芝蘭吃力地挪了挪笨重的身子。銀月急急給芝蘭挽鞋……
銀月攙著芝蘭,臨出殿門一瞬,不由頓住,微微睜大雙眸,俏皮地說道:“芝兒姐姐,等會……不管見到什麽,姐姐切莫激動,嗯……”
一怔,芝蘭微微搖頭,佯嗔道:“莫不是你又攛掇著小張子,搞了點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
銀月鼓了鼓腮幫子,慢慢地攙芝蘭出殿。
院落裏,一高一矮兩襲身影,沐著晨光,泛起兩道紅暈……眸光一瞬點亮,氤氳霧簇,芝蘭不由頓住,朱唇微顫,嗓際卻哽住,半晌不得一語。
“姐姐……”藏青身影蹭地小奔過來。
“嘎達……使不得,別傷著你姐姐……”覺禪太太拖著笨重的身子,急急碎步要扯住孫兒。
嘎達僵在半路,扭頭撓了撓後腦,嘿嘿道:“太太,我又不是小孩子。”
覺禪太太噙著淚,癡癡凝著眼前雍容富貴的麗人,唇角扯了扯,顫顫喚道:“芝兒……”
芝蘭拭了拭眼角的潮潤,攙著銀月,踱近幾步,一手握起太太布滿老繭的手,一手攬過弟弟,道:“太太,嘎達……快進屋,外麵天寒地凍的。”
覺禪太太如坐針氈,不時挪挪身子,弱弱地打量四下,半晌,抹了把淚,歎道:“芝兒啊……你可知太太多開心。要是你額娘瞧見……該……嗚……”
心頭一揪,芝蘭振了振,急急揚帕子給太太拭淚,含淚寬慰道:“太太,額娘在天有靈……都瞧見了。”
嗯……覺禪太太攬著孫兒往懷裏攏了攏,眸光稍許閃避,道:“皇恩浩蕩,恩準我們進宮探望。你阿瑪……心裏想來,卻怕……哎……他說沒臉來見你……”
芝蘭縮手,慌亂別目,頓了頓,怯怯問道:“阿瑪身子還好?家裏……”
“嗯……一切都好……去年底,家裏……還添了一丁。”覺禪太太尷尬地垂眸輕聲說道,一瞬,振了振,接著道,“芝兒,你可知……宮裏的人來報喜,得知你被封為貴人,你阿瑪……我們全家,高興得幾宿沒睡。”
心頭一瞬失落……額娘屍骨未寒,新婦卻已為人母……一瞬又盡是愧意,江寧時,他特意差人護送婉兒和嘎達先行回京,一路回宮,行蹤隱秘,終是不得回家探親……芝蘭抿抿唇,猶豫片刻,攀住覺禪太太的雙臂,雙眸泛著淚光,動容說道:“太太,勞您回家跟阿瑪說……我不怨他,請他保重身子。”
“嗯……嗯……好,都好了……我這把老骨頭……死也瞑目了……”
“太太……”
祖孫倆絮絮叨叨半天……
芝蘭瞅了眼弟弟,打趣道:“嘎達,私塾上得可還好?你定要用心才行……容若可是滿清第一才子,既想做他的書童,可不能給他丟臉。”
嘎達撅撅嘴,抱怨道:“婉兒姐姐出事後,我就沒見過容若哥哥了,都好幾個月了。”
“啊?”心頭咯噔,芝蘭不由扶腰,急急起身,柳眉微蹙,追問道,“婉兒姐姐出什麽事了?”
銀月趕忙攙住芝蘭,瞪了眼嘎達,搖了搖頭:“娘娘,你先坐下,千萬別動了胎氣。”
嘎達怯怯地縮了縮。覺禪太太枯著眉,揪了把孫兒的手臂,訓道:“胡說些什麽,啊?”
心愈發不安,芝蘭緩緩落座,反手揪住銀月,抬眸切切問道:“銀月,你說……”
“我……”
“難怪婉兒姐姐的書信越來越少。說啊……若想我好,就說……”
“婉兒姐姐……小產了……”銀月低頭,悄聲支吾,“剛入秋的事,婉兒姐姐擔心……惹娘娘傷心,動了胎氣……叫大家瞞著。”
心一瞬綿弱無力,芝蘭癱軟地往靠墊倚了倚,眼簾細雨霏霏,半晌,振了振,拂了拂淚,無力地問道:“怎麽回事?”
咬咬唇,銀月瞅了眼芝蘭,索性合盤托出:“娘娘答應切莫動氣。納妾一事,納蘭老爺斷不應允,還驚動了兩位少夫人。兩位夫人去別院……看婉兒姐姐,胎氣本就不穩,一激動就……”
抬手無力地撫了撫額,芝蘭喃喃自語:“婉兒姐姐滿心歡喜,如今該多傷心……”
覺禪太太急急勸道:“子女講究緣分,婉兒還年輕,還有大把機會。”
原是親人久別重逢的壽宴,卻因突如其來的噩耗,蒙上一抹沉沉霧靄。黃昏時分,送別祖母和弟弟,芝蘭悶悶不樂地歪在軟榻上。
“佛多媽媽都拜過了,看來朕是來晚了。”
一怔,唇角微漾,芝蘭振了振,坐起便要下榻。
“別忙了,坐著……”玄燁擺擺手,笑了笑,徑直邁向軟榻落座。宮人魚貫而入,頃刻,珍饈佳肴布滿膳台。
低低瞥了一眼,劍眉微蹙,玄燁伸手覆了覆柔荑,低聲道:“怎麽了?嗯?”
擠出一絲笑意,芝蘭振了振,道:“多謝皇上,恩準家人省親。”
瞥了眼明殿一角摞成小山的壽禮,輕然一笑,玄燁打趣道:“朕怕你這兒冷清,特意叫小梁子多備了些禮物,不想倒是朕多慮了。”
芝蘭淡淡一笑,道:“臣妾得多謝各位姐姐。”
“小梁子……”玄燁扭頭低喚,捎了個眼色。
梁九功捧著賞單,揚了揚嗓子,唱道:“賞——蘭花花瓣蘭花鈿一對、桂花花瓣粉花鈿一對……凝羽金簪一支、百合花玉簪一支……星綾風雨落漣藍簪、犠玲蒙蓮玉釵……雪淩飛花長裙、龍玉淩鳳披風……”
眼前盡是宮人穿梭,耳際嗡嗡然,芝蘭瞅了眼梁九功手中密密麻麻的賞單,心生一絲怯弱,往玄燁身旁湊了湊:“皇上……臣妾如何受得起……”
“這算不得什麽……”抬手一比,玄燁朝倩影挪了挪,伸手撫了撫高高隆起的肚子,扭頭喚道,“小珠子……”
魏珠捧著一幅畫軸,碎步上前,低眉抿笑,輕輕解開絛線……
彩墨虛實濃淡……定睛瞅了瞅,如俯臨一泓清水,水中倩影栩栩如生,唯是那襲粉紅旗裙、那幾株妍妍桃紅,分明是舊年三月的蘭藻齋……驚愕地睜大眸子,芝蘭揚指輕輕劃了劃……
“哈哈……”爽聲一笑,玄燁伸手握住纖纖玉指,道,“舊年南懷仁薦了個畫師,暢春園……可還記得?你在屏風後足足杵了半日……”
凝視畫卷,微微點頭,芝蘭讚道:“真是鬼斧神工……”
掌心緊了緊,玄燁凝著畫卷,道:“西洋畫重形,卻難傳神。依朕看,倒不及你五分的神韻,改了好些回了,總算差強人意……送你……”
嬌羞一笑,芝蘭瞅著魏珠小心翼翼地卷起畫軸,半晌,低聲道:“謝皇上,臣妾很喜歡。”
“嗬嗬……”玄燁攬著玉肩入懷,低眸爽朗一笑。
貼著石青燕服,芝蘭不由莞爾,一瞬斂笑,弱弱抬眸,輕聲道:“容若和婉兒姐姐的事,臣妾知道了。”
笑稍許消褪,玄燁緊著玉肩朝懷裏攏了攏。
“皇上……”芝蘭微揚下顎,旗頭蹭著石青肩頭,猶豫一瞬,央道,“可否幫幫他們?”
垂眸一凝,玄燁淡淡道:“臣子的家事,即使貴為天子,也不好幹涉。若婉兒隻是漢女,不肖你開口,朕早遂了容若所願。”
“婉兒姐姐對臣妾很好,她……臣妾……”雙眸不由蒙上一層輕霧,芝蘭弱弱垂眸,噤聲默默。
暗歎一氣,唇角微嚅,玄燁搖頭苦笑,道:“朕真拿你沒法子,看在是你生辰。朕姑且應了你,瞅個時機勸勸明珠……”
驚喜過望,芝蘭不由攀住石青肩頭,破涕為笑:“真的?謝謝皇上。”
彎唇一笑,玄燁抬手拂了拂凝白額際的碎發,道:“這下該有胃口了吧?”
低低瞥了眼殿門口候著的近侍宮人,不由緋紅染麵,芝蘭嬌羞地貼著石青懷翼,盈盈點頭……
“臣謝皇上隆恩。”唇角緊抿一絲笑意,容若拱手謝道。
“朕隻是答應勸勸你阿瑪,成與不成,還看你阿瑪。”玄燁淡淡說道,展開雙臂……梁九功小心翼翼地替主子更衣。
笑意愈濃,容若點頭,麻利地換下官服。
“你們這是?”福全任由魏珠伺候著寬衣,驚愕地瞅了眼君臣二人,見玄燁並不言語,扯開話題道,“早兩日給皇祖母請安,聽說良貴人臨盆在即,臣恭祝皇上再添麟兒。”
唇角漾起一渦笑意,玄燁扭頭瞟了眼福全,道:“承你吉言。龍抬頭都過了,才得空隙布庫。你二人不得留手,得盡興才是。”福全、容若笑著點頭稱是。
布庫房外小陣喧囂,魏珠愁眉苦目地朝梁九功低低耳語。梁九功麵色大變,弱弱地瞟了眼殿門,合手緊了緊,深吸一氣,碎著步子急急入殿,跪下叩禮,怯怯稟道:“皇上,儲秀宮來稟……良主子掛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