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荊棘成蘭(一)
不容荊棘不成蘭,外道天魔冷眼看。
門徑有芳還有穢,始知佛法浩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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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侶鬆上人畫荊棘蘭花》
慈寧宮外,銀月小心翼翼地攙芝蘭下步輦,蹙眉輕聲勸道:“娘娘,皇上一早差魏公公……千叮萬囑……成貴人的事千萬莫理。娘娘何苦……要不奴才去稟太皇太後,就說娘娘身子不適……”
“噓……”芝蘭瞟了眼殿門,擺擺手,道,“太皇太後召見,如何能推?”
銀月正要開口,小張子低低捎了個眼色,急忙揚了揚嗓子,圓場道:“娘娘,您小心台階。”
慈寧宮,六宮妃嬪悉數在場,太皇太後端坐榻上,神色肅穆。空氣似些許膠著,殿內滯寂無聲,襯得院落聒噪的蟬鳴聲愈發刺耳。芝蘭恭順地行禮,太皇太後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賜了座。桑榆和惠兒低低瞟了眼芝蘭,捎了眼問候。
半晌,四下斂笑斂眸,噤聲無語……
眉頭一擰,太皇太後不耐地拂手,瞟了眼蘇麻,率性地斥道:“這些個奴才竟是怎麽當差的?捕了半天的蟬,竟還是叫個不停,是不是嫌宮裏還不夠亂?”
一凜,蘇麻微微頷首,低聲道:“奴才這就去瞧瞧。”說罷,碎步出了殿……
漠然地瞟了眼四下,太皇太後清了清嗓子,淡淡道:“人都齊了……哀家今日召大家,是想講個科爾沁草原的故事。草原牧民,漂泊不定,為了一席牧地,兄弟反目的慘事,比比皆是。木蘭家子嗣昌隆,這家老夫人唯恐撒手人寰後,兄弟不合,於是彌留之際召了一眾孩兒來榻前,交代後事。夫人給了長子一支箭,叫長子折箭……哢嚓……一下就斷了。又給了每個孩子一支箭,叫孩子們把箭擰作一股,又叫長子折箭。你們猜怎麽著?”
眾妃嬪皆屏息斂眸……眸光犀利,太皇太後掃視四下,眯縫著眼,著力地說道:“便是族裏最勇猛的力士也折不斷。”
舒了一氣,太皇太後凝了眼佟佳貴妃,幽幽道:“仙蕊,成韻被廢一事……你怎麽看?”
順了順氣,仙蕊瞟了眼四下,輕聲道:“不瞞皇祖母和各位姐妹,昨日……臣妾一得到消息,便往乾清宮……原是想求情,可……”
麵容愈發慘白,唇角扯了扯,仙蕊振了振,道:“皇上說……朕意已決,求情者一律……與成韻同罪。”
四下皆是一怔,瞬即,盡是眸光閃避……
眸光一滯,太皇太後正了正,不耐地瞟了眼殿門,道:“哀家最受不得這夏日蟬鳴……鬧心……”
凝著青石地磚,芝蘭竭力振了振,昨日他未應約來猗蘭館,便已知龍心不悅,唯是不曾料想……
“成韻今早已被遣去北三所……”太皇太後瞟了眼躡步入殿的蘇麻,道,“那丫頭還不肯走?”
蘇麻麵色凝重,微微點頭:“小柳丫頭說什麽都不肯走,說……怕擾著太皇太後,就在後院跪著……”
深吸一氣,太皇太後意味深長地掃了眼四下,道:“成韻著實不值得幫。哀家苦口婆心勸了多少回,竟執迷不悟……而今,還沒出月子,竟不吃不喝……哀家實在不願家無寧日,鬧出人命來。”
移眸凝著榮嬪,太皇太後繼續說道:“雲妞兒,成韻向來與你親近,你勸的……她或許會聽。”
一怔,麵容稍許僵凝,榮嬪正了正,尷尬說道:“太皇太後,非是臣妾不願出力。但成貴人連您的勸都不聽,臣妾說的……又如何管用……”
雙眸一沉,唇角浮起一絲苦笑,太皇太後瞟了眼四下,道:“難不成……叫我這個老太婆去乾清宮、北三所相勸?啊?皇上是一家之主,哀家去倚老賣老,叫皇上如何自處?”
眾人皆是一凜。惠兒抿抿唇,猶豫一瞬,輕聲道:“太皇太後息怒,若您信得過臣妾……臣妾試著勸勸成妹妹。”
麵容稍稍順了順,太皇太後淡淡一笑,道:“成韻說了,與其被廢,對不起戴佳氏一族,不如一死保全臉麵。惠兒……你打算如何相勸?”
臉色瞬時鐵青,惠兒咽了咽,唇角微顫,半晌,遲遲回道:“成妹妹想是一時之氣,既為人母,怎忍撇下剛出世的孩兒?”
“哀家差蘇麻去……也是這麽勸的。成韻聽不進去……”太皇太後微微搖頭,眯縫著眼,瞅了眼宜嬪,道,“桑榆、德宛,你們可有法子?”
一愣,桑榆瞥了眼德宛,振了振,道:“臣妾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解鈴還須係鈴人,若皇上網開一麵,成妹妹的結自然就解了。”德宛直了直身子,讚許道:“宜姐姐說得在理。”
太皇太後微微點頭,道:“嗯……那誰願意做說客?”
二人麵色大變,眾人皆是一僵。芝蘭弱弱地瞟了眼四下,不由緊了緊帕子。
眸光愈發幽沉,太皇太後淡淡道:“大家可還記得木蘭夫人的故事?”說罷,意味深長地望了眼仙蕊。
娥眉微蹙,仙蕊直了直腰板,鄭重地掃視四下,恭順地說道:“太皇太後言之有理,若眾姐妹一心,皇上或許會改變主意。隻是……臣妾昨日去乾清宮,皇上連晚膳都沒用,臣妾著實憂心龍體……求情的事,看來得緩緩……”
榮嬪瞥了眼仙蕊,接著話茬道:“貴妃姐姐說得在理。都是自家姐妹,成妹妹雖有錯,臣妾也願幫她。隻是……臣妾擔心大家一起去求情,反而火上澆油,適得其反。”
麵色一沉,太皇太後漠然地端起茶杯,淺淺抿了一口,瞟了眼客座。
桑榆低低睨了眼惠兒,道:“臣妾心直口快,若說得不對,還請太皇太後原諒。成妹妹雖是可憐,但皇上聖明,斷不會無緣無故冤枉了她。依臣妾看,這事兒……最傷的還是皇上……”
重重地擱下杯子,眉角緊擰,太皇太後暗歎一氣,掃了眼四下,扭頭對蘇麻不耐地說道:“去……打發那丫頭走,就說……六宮無人相幫,去……”
蘇麻一凜,低低瞥了眼四下。眾妃嬪皆怯怯垂眸……
十指隱隱生疼,帕子揪得擰作一團,嗓際些許幹涸,芝蘭緩緩鬆開帕子,輕輕端起茶杯,抿了抿。銀月急急接過茶杯,雙唇緊咬,微微搖頭。
深吸一氣,唇角一鬆,捎了眼寬慰,芝蘭緩緩起身,福了福,恭順說道:“太皇太後,各位姐姐不是這個意思。皇上待宮眷一向優厚,昨日想是……在氣頭上。各位姐姐說得在理,若是大家一同去……恐擾了聖駕。臣妾資質最淺……跑腿傳話的活,自是臣妾該做的。臣妾願去趟乾清宮……”眾人皆些許錯愕,眸光齊刷刷地偷瞟末座。
眸光幽幽一閃,太皇太後凝眸一瞬,聲音淡得不知何意:“你的心意,哀家替成韻領了。你有孕在身,奔波不得,歇著吧。”
雙眸閃過一絲狡黠,榮嬪笑了笑,勸道:“皇祖母,臣妾覺得良妹妹去最合適,既是有孕在身,即便龍顏不悅,也不會責罰。”
茫然凝著末座,太皇太後揚手撫了撫額,道:“嗯……芝蘭,那就辛苦你跑一趟。哀家乏了,都散了吧。”眾人皆如釋重負般行禮告退。
“芝兒姐姐,你……”銀月緊了緊芝蘭的腕子,隱隱泛著淚光。
清然一笑,芝蘭撫了撫銀月的手,捎了眼寬慰,扭頭道:“小張子,你去趟乾清宮。”小張子會意地點點頭。
東暖閣,玄燁撂下折子,劍眉微蹙,漠然地揚指捏了捏鼻梁,片刻,低沉令道:“宣……”
盈盈福禮,低眉間禁不住瞟了眼軟榻,但見一襲灰色燕服慵懶地倚在榻上,雙眸緊閉,劍眉皓宇分明簇著一絲不悅,芝蘭接過銀月奉上的食盒,淺笑著捎了個眼色。梁九功瞥了眼主子,領著銀月躡手躡腳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