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濃情成鴆(三)
頃刻,夜幕降臨,皓月當空星瀚稀疏,白龍順著平湖秋水漣漪,一路向西奔騰……瞬間,飛轡踏瓊英,沿著玉帶,碾過妍妍落紅,兩汪湖水煙波浩渺……
長籲一氣,灼灼雙眸似騰起一層輕霧,玄燁緊了緊掌心的柔荑,又攏了攏懷翼的嬌羞,微微啟唇,噙著凝脂耳垂、桂子花蕊,輕輕嚅了嚅,心一瞬似燃起熊熊烈焰,一瞬又似掀起洶湧波濤……往昔的心悸、甘潤,酸甜苦辣百味雜陳般席卷而來,此刻唯想擁著這襲幽香融入奔湧的血液,薄唇貼近雲鬢耳際,玄燁囈語般喚道:“芝蘭……”
未及應聲,耳際脖頸雨點般熾熱侵襲,心下盡是慌亂,腰際一攏一推,渾身綿弱無力般跌落致命幽香裏,杏目微睜,芝蘭唯見冷峻眉宇似堅冰消融,雙唇漾起一縷酥麻,頃刻燃起一簇烈焰……
心顫顫然,嗓際些許幹涸,玄燁戀戀地纏住口中那抹丁香,拂指劃過凝脂玉靨,順落耳際脖頸,婆娑於領口一瞬,僵凝片刻,緩緩鬆手,輕輕移唇,低沉嗓音夾著一絲膠著鼻音:“朕……也有禮物送你。”
盈盈抬眸,眸光氤氳,凝了眼劍眉灼目,雲鬢貼上玄青肩頭,雙頰緋紅愈甚,芝蘭聲如銀鈴般癡癡說道:“奴才隻是畫了幾幅絹畫,裁了一個剪紙……皇上不必回禮,皇上已送了奴才很多了。”
唇角浮起一絲淺笑,輕輕吻了吻瑩白額頭,玄燁柔聲低語:“詔書是朕禦筆親書的,一早便寫好了,本想過幾日回宮再令禮部下詔。你的禮物煞費苦心,朕豈有不回之理?今日,朕就把詔書給你,當回禮……”
說罷,扶著嫩粉倩影往靠墊上倚了倚,玄燁起身下榻,踱步禦案,喚道:“小梁子,掌燈。”
芝蘭木木僵在榻上,心怦然直跳,唯是心頭暗湧一絲疑竇,宮中教習,嬪以下的品階皆非詔封,答應、常在、貴人,皇上金口一開,也就封了……當朝尚無秀女初侍聖主,便晉封為嬪的先例。辛者庫罪籍宮女入主後宮,本就史無前例,總不至於……
頃刻,燭光如晝,玄燁手握三色紵絲織錦,含笑踱來。心忐忑不安,芝蘭暗暗深吸一氣。
側身坐下,玄燁攬芝蘭入懷,扭頭低凝粉嫩嬌羞,唇角浮過一縷笑意,一把將錦麵詔書塞入纖纖玉指。
弱弱抬眸,夾著一絲怯弱詢問,芝蘭瞅了眼劍眉皓宇。玄燁微微點頭,索性雙手握住柔荑,帶著柔荑緩緩打開卷軸。
心如鼓擂,芝蘭複又深吸一氣,稍稍定神,垂眸細讀詔書……
玉指輕顫,手臂輕顫,繼而周身輕顫……鼻息膠著,嗓際幹涸刺痛,瞬間又似塞了一團棉絮,既窒息又無力……兩泓清水似湍流急湧,卷翹睫毛頃刻潤得濕濕嗒嗒,芝蘭屏息,竭力噙住淚水,唯是睫毛不堪重負,一瞬珠零玉碎……錦麵瞬間斑駁,似綴了幾點淡墨……木木抽手,慌亂抽出帕子,芝蘭草草拭了拭淚,唯是渾身依舊不聽使喚般輕搐。
“怎麽了?啊?”玄燁緊了緊臂彎,簇頭湊近,眸光些許焦慮,急切問道。
顫顫搖頭,唇角微顫,勉強扯出一絲淒婉笑意,芝蘭咬了咬唇,幾度欲言又止,嗓際分明已哽住,眸光灰蒙暗沉,眼角一片潮潤。
把詔書撂在榻上,揚手撫了撫瑩白額際,又拂了拂潮紅雙頰,劍眉微蹙,雙眸焦灼,玄燁不由揚了揚嗓音,急急問道:“芝蘭,怎麽了?啊?”
半月的濃情蜜意似一瞬發酵成毒,心搐得生生作痛,芝蘭顫顫抬起右手,揪住心口,稍稍弓腰蜷了蜷,深吸一氣,振了振,聲若夜深人靜之時劃落天際的雪絮,虛弱清婉:“奴才……身體不適,奴才……告退……”
“傳禦醫……”玄燁揚聲朝屋外喚道,垂眸低凝,下顎抵了低瑩白額際,低沉嗓音夾著幾分焦慮幾分痛意,輕聲道,“哪裏不舒服?啊……”
顫顫吸了口氣,芝蘭愣愣搖頭,別了別臉,眸光閃避,抬了抬肘子,掙脫著便要站起,喃喃道:“不……無礙的……奴才不敢勞煩禦醫……奴才告退……”
不由一怔,“不敢”……心頭針刺般難耐,顫顫一語盡是疏離,玄燁不禁僵住。
花盆鞋咯噔作響,芝蘭跌撞著起身便要出屋,唯是腿似灌了重鉛,步履蹣跚,濃霧蒙了雙眸,四下水汽迷蒙,呼吸已然不暢,嗓際窒息堵悶,心揪痛得木木然。
心頭堵悶,掃了眼走馬燈,緩過神來,玄燁騰地起身,大邁兩步,一把攬住嫩粉旗裙,垂眸低凝一瞬,劍眉緊蹙,唇角緊抿,半晌,方擠出一絲嘶啞悶沉之音:“朕說過多少回了,有什麽話就直說。時至今日,你難道還有什麽不敢對朕說的嗎?”
緊緊揪住心口,眼簾細雨霏霏,芝蘭顫顫抬頭,兩行晶瑩順著凝脂玉麵滑落耳際脖頸,兩瓣櫻唇染了一抹潮紅,唇角輕搐,深吸一氣,嗓際咽了咽,顫顫哽咽似杜鵑夜啼:“皇恩浩蕩……奴才萬分感激。隻是奴才卑微,皇上的禮……奴才受不起。詔書……還請皇上收回。”
“你……是心不舒服?”心堵悶得窒息,盡是慍怒,盡是不解,攬在柳腰上的手不由鬆了鬆,玄燁微揚下顎,眸光一沉,聲音幽冷,“嗯?”
迎過那道直戳心扉的眸光,幾滴晶瑩滑落,杜鵑啼血般淒婉之音飄起:“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便是心如刀銼,也是奴才……咎由自取。奴才隻是不懂,皇上……若嫌棄奴才,大可冷笑置之,卻為何……要這樣對奴才?皇上……是要誅奴才的心嗎?”
一語透骨酸心,眸光瞬染一抹狠戾,手掌一緊,玄燁狠狠箍住那抹嫩粉,鼻翼微顫,嘴角浮起一絲戾氣,冷冷質問道:“朕怎麽對你了?啊?司門乃正三品待詔女官,這八名女官打小就伺候朕,與朕親近……更甚後宮妃嬪。雅芙過世後,朕本無心再補封,朕念在是你……”
鳳目圓睜,眸光似一瞬熄滅,芝蘭緩緩垂眸,嘴角浮起一弧淒清笑意,冷若冰淩,麵色一瞬褪得瑩白,櫻唇上的潮紅亦似滌得唯剩一抹淺淡流丹……心底溢湧千萬句嘲諷,“朕要你陪在朕身邊,朕會照顧你一生一世”原來……隻是頂替已故之人,做個委身於主子的奴才罷了,自己卻……幻想至此,一錯再錯,如何不是作繭自縛?芝蘭堤、蘭藻齋、水墨畫……半月點點滴滴的甜蜜隻是又一記降頭,哄得自己飲鴆止渴,蜜意成毒,濃情成鴆,這毒卻已入骨……
“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如寒蟬淒楚之音,芝蘭顫顫攀住玄青臂膀,唇角浮起一抹幽淒冷笑,揚指顫顫戳了戳肩窩舊患,隱隱中一絲抽痛,道,“銅心姑姑不該刺中這兒……”
蒼白玉指顫顫悠悠地戳了戳心窩,那抹笑意愈揚愈濃,嘴角晶瑩亦似微揚,芝蘭幽幽道:“應該刺這兒……如此便大好了。奴才卑微……做禦前女官,已是主子抬舉。隻是……奴才不願意,奴才若領旨謝恩……比銀簪刺中這兒,更……生不如死。奴才求皇上憐憫,收回詔書。”
淒淒低語若利刃直戮心扉,絞痛蝕骨,玄燁揚手一把捏住直戳粉紅心窩的纖指,帶著冰冷輕顫的柔荑入掌,兩汪深潭似漩起一渦波瀾,眸光一瞬灰黃一瞬幽沉,近乎深穀傳來的一聲低吼,嘶啞沉悶:“胡說什麽!啊……”
一心想博得美人一笑,卻不料……“心死”、“生不如死”……不解,著實不解……自司門一職空缺,多少宮女趨之若鶩,待詔女官撞見嬪以下小主,皆無須行禮,尊貴至此,她居然棄之如敝……封她為女官,自己確實存了一份私心,一來,八名禦前女官本就是皇家的女人,相伴相守自不成問題;二來,女官非後宮嬪妃,便也未遂她阿瑪心願;三來,以她的出身入主六宮,必然引起軒然大波,即便他日育有子嗣,亦不過晉為貴人罷了。一席卑微的妃位,她過得唯唯諾諾,皇祖母和各宮嬪妃亦有微詞,自己將煩不勝煩,何苦呢?如此方是各得其所之法,有何不妥?竟不料……
深吸一氣,眼見懷翼裏梨花帶雨的楚楚嬌弱,心一瞬酥軟一瞬刺痛,烏瞳裏的戾氣滌淨,玄燁緊了緊掌心的柔荑,輕輕帶到唇邊吻了吻,柔了柔聲線,低語道:“朕的心……你該懂。這些日子,我們不是很開心嗎?回宮後,既是司門,你可名正言順留在乾清宮,朝夕相對,我們會比在這兒更開心。你或許一時接受不了,但朕的安排……卻是最合適的。你該信朕……朕不逼你,你靜下來好好想想……”
柔聲細語的寬慰,未曾帶來些許慰藉,卻似喚醒了肩頭的鑽心刺痛和那原已搐痛麻木的心,吞噬心扉的絕望襲來……此番安排竟是他深思熟慮過的……“最合適”?自己幻想的白首不渝,竟是日日月月年年守在乾清宮殿外,捧著彤史,蘸著心中奔湧的熱血,一筆一劃鐫刻他與他的交心之人,朝朝暮暮的愛戀……自己幻想的永結同心,竟是生前安分守己地做個委身於主子的宮婢,死後無怨無尤地做一縷無宗無祠的遊魂……他竟是心如金石嗎?還是……從頭至尾隻是自己一廂情願,他從未半點動心?否則,他怎會如此?
深吸一氣,怵得周身乏力,眸光都些許滯暗,芝蘭癡癡凝著眼前之人,他的心竟在哪裏……
“皇上,禦醫到了……還請芝蘭姑娘移步蘭藻齋。”屋外梁九功輕敲房門,低聲稟道。
如深陷無邊無涯的深潭,忽地抓住一捧浮萍,芝蘭急急掙了掙肘子,木木福了福,便要抽身退下。
吐完方才一語,心頭些許釋然,玄燁暗歎一氣,一把拽住冰冷的柔荑,踱近兩步,低聲道:“外頭冷,朕送送你……”說罷,不由分說地將芝蘭打橫抱起。
滿麵淚痕狼狽不堪,身心俱疲,芝蘭無力掙紮亦無心糾纏,木木地把頭深埋玄青胸膛,任由他一路送回蘭藻齋。熟悉的幽香縈繞鼻息,唯是此刻,心如枯木早已無跡可尋……咯吱咯吱,新雪作響,他竟未差步輦,罷了,這或許是自己與他同路的最後一程,這聲聲作響權作自己癡心寂滅的祭歌,罷了……
闔目躺在睡榻上,銀月夾著哭腔聲聲低喚,醫女宮女手忙腳亂洗漱伺候,錦簾呼哧作響,金盆熱湯,四下皆是煩悶之音……芝蘭蜷在榻上,緊閉雙目,眼角隱隱溢著潮潤,腦際一片清明卻唯是佯裝不覺。
額際眼角分明拂過一絲溫潤,熟悉的鼻息,致命的幽香……芝蘭死死閉目,被衾烘烘暖暖卻止不住周身輕顫。
耳際灑落一縷暖意,飄來低沉耳語,“芝蘭,你可知……今日傷口又扯開了?竟不疼嗎?這傷原就得養兩個月才能痊愈。你何苦這樣糟踐自己?朕無心傷你……你該懂。歇著吧,朕明日再來看你。”
睡榻似騰地一空,心亦似騰地一空……又一個夢醒時分,心中自嘲般冷笑,疼?這傷遠不及心傷,竟會疼嗎?早就不疼了,軀殼木了,心也木了……芝蘭朝睡榻裏側蜷了蜷,心倦得支離破碎,眼瞼重若千鈞,鼻息漸漸膠著,竟迷迷糊糊淺淺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