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青青子衿(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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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鄭風?子衿》
“芝兒姐姐,怎麽不多睡會?”銀月推門進屋,見芝蘭已端坐銅鏡前,亮了亮眸子,笑盈盈地說道。
稍稍別了別臉,唇角輕揚一絲甜蜜笑意,芝蘭輕聲道:“都睡了幾天了,該走動走動了。”
銀月一把奪過芝蘭手中的木梳,輕輕梳了梳蓬鬆的雲鬢,朝銅鏡裏的倩影,嘴一撅,打趣道:“我看姐姐昨晚壓根沒睡著吧?嗬嗬……”
雙頰的嫣紅愈發灼灼,芝蘭嘟了嘟嘴,對著銅鏡佯嗔喚道:“銀月……”
“嗬嗬……我真替姐姐開心。”銀月撫著雲鬢,雙目微紅,含笑說道,轉瞬急急揚手撫了撫芝蘭的額頭,長舒一氣,道,“總算退熱了……傷口換過藥了嗎?”
瞧著銀月端著一副持重模樣,忍不住拂下額頭的手,握在掌心,芝蘭稍稍仰首,櫻唇一抿,戲謔道:“到底是娘娘身邊的近侍,跟剛入宮那會確是判若兩人了。”
銀月低頭凝了一眼,小嘴一撅,含笑道,“姐姐也是娘娘命……若是姐姐看得起我,大可向惠嬪娘娘把我給要過來,我啊……巴不得日日伺候姐姐。”
“銀月……”芝蘭嘟了嘟嘴,輕拍銀月的手背,赤染雙頰,垂眸輕聲道,“休要胡說,叫人聽見可如何是好?”唯是心頭卻暗湧一絲甜意。
銀月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剛要回嘴,隻聽得屋外傳來一記輕叩,急忙應道:“進來吧……”
魏珠弓腰進屋,恭順地打了個千,含笑道:“兩位姑娘好……皇上吩咐,一會來這兒用膳,我來張羅張羅。”說罷,朝身後揚了揚手,但見傳膳太監魚貫而入。
芝蘭起身福了福,瞥著宮人一一布膳,想起昨日之約,不禁些許羞赧,唯是見著傳膳眾人清一色的太監,且皆是生麵孔,暗湧一絲疑竇,輕抿唇角,低聲道:“魏公公好……”
銀月攙著芝蘭,挑開珠簾,踱至軟榻坐下。傳膳眾人皆已退下,唯剩魏珠候在門口。遲疑一瞬,芝蘭緩緩起身,朝門口踱了幾步,怯怯問道:“魏公公,禦膳房那邊……怎樣了?”
不由一怔,旋即麵露難色,魏珠朝斜睨一眼房門,堆滿笑,湊近壓了壓嗓子道:“這……我也不清楚。”門外小陣喧囂,魏珠急急碎步邁出。
少頃,玄燁輕步入屋,棱角分明的劍眉皓宇,絲毫不見冬淩的冷峻,倒似三月暖春,雙眸似被眼前的新綠著了春色,一瞬暈及眉梢嘴角皆些許輕揚,不由分說地拉過柔荑,攏在掌心,清然一笑,頃刻,又揚手拂了拂瑩白額際,點點頭,打趣道:“嗯……退熱了。看來太醫院的確養了些濫竽充數之輩,幾天的方子倒不及……朕幾句話來得藥到病除。”
不由耳際發麻,雙頰燃碳般難耐,芝蘭低瞥四下,見銀月跪在地上偷笑,不由抽了抽手,唯是雙腳不聽使喚般隨著玄青燕服。
梁九功偷抿一絲笑意,朝四下使了個眼色,眾人會意,悄悄退下。
玄燁緊了緊掌心,淡掃一眼膳桌,淺淡一笑,摁著芝蘭於次座坐下。不由騰地彈起,微微抬眸凝了一眼,芝蘭鼓了鼓腮幫,雙眸似初生幼犬般熠熠無邪,嘟嘴支吾道:“奴才……不敢坐,奴才還是站著……伺候皇上用膳。”
熠熠星眸灼得心頭一酥,唇角一嚅揚起一渦淺笑,玄燁揚手輕輕捏了把凝脂腮幫,爽朗笑道:“朕幾時說叫你伺候用膳?叫你陪朕用膳……豈能站著?”
臉際似淌過一縷熱流,雙眸都似染了一抹嫣紅,心間盈盈暖意喚醒昨夜暗藏心頭的那絲清甜,芝蘭急急垂眸,抿了抿雙唇,聲如風鈴清脆婉轉:“膳房教習,任何人不得與皇上同桌進膳。皇上的心意……奴才領了。奴才伺候皇上用膳……也同樣開心。”
最後一語輕若無聲,卻似甘露般沁入心田,玄燁爽然一笑,執意摁著芝蘭坐下,一味打趣道:“你伺候朕用膳,遠不及陪朕用膳……來得讓朕開心。又不在宮裏,沒那麽些規矩,坐著吧。”
瞅著玄燁輕身坐下,心頭那絲甜儼然發酵,心扉滿溢著甜蜜,芝蘭莞爾一笑,揚手執起銀箸,雙手恭敬地呈上。接過銀箸,玄燁淡掃一眼膳桌,含笑說道:“這頓權作朕答謝你救駕有功。你是朕的上賓,不必拘禮了。”
縮回手,芝蘭垂眸凝著全金釉瓷碗,些許遲疑,終是開口怯怯央道:“奴才不敢居功。禦膳房出了這等大事,自當嚴懲。奴才身為禦膳房宮人,斷不能獨善其身。若皇上念及奴才這份忠心,還求皇上輕饒禦膳房眾人。”
不由一怔,旋即攙住身側正欲下跪的綠影,玄燁搖搖頭,喟歎道:“朕原以為你存了幾分心機,卻不料你居然連自保都不懂。那個叫慕秋的宮人,向來以榮嬪至親自居,審訊時一再嚷嚷有榮嬪庇護。你可知……榮嬪來看朕,隻求朕嚴懲以正宮規。他們對你如何,朕清楚得很,你這番求情,朕……著實不懂。”
瞥了眼右臂,稍稍遲疑,芝蘭揚起左手撫住箍緊右臂的頎長五指,弱弱抬眸,懇切說道:“落難之時,絕望蝕骨,何其難耐……己所不欲……奴才的確想幫他們。而且,皇上仁德寬厚,奴才知皇上不忍牽連甚廣,隻是礙於宮規,奴才鬥膽犯顏……其實正好順了聖意,何樂不為?”
反掌握住柔荑,眸光似瞬間點亮,玄燁定睛,含笑輕歎:“你越發大膽了,竟給朕戴高帽,朕不饒他們還不行了……”
旋即,正了正色,玄燁接著道:“朕本就不想弄得滿城風雨,你的故人……性命無憂,不必掛心。”
抿唇嫣然一笑,雙眸脈脈,芝蘭凝著劍眉出神,相知相依似在回眸一瞬間,心存隔閡的二人,一夜之間竟一笑泯千仇,隔案而坐默契十足,夢寐以求的幸福竟如此不期而至,籠罩於心的懼怖一瞬而逝,取而代之的唯有濃情蜜意。
“傻笑什麽?快吃……等會雪停了,陪朕去觀雪。”滿目寵溺,玄燁執起銀箸塞在纖纖玉指間,含笑睨了一眼。
晌午時分,驟雪初霽,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亭台樓閣皆銀裝素裹,襯得朱漆紅牆愈發灼灼耀目。
“芝蘭姑娘,小心點。皇上在湖邊的堤岸等你。”魏珠笑盈盈地領路,不時翼翼回眸。
深吸一氣,沁人涼意似夾著一絲甘潤,揣著兔絨暖袖,攏在貂裘披風裏,芝蘭不由瞥了眼腳下,花盆鞋上的淺淡流蘇沾了零星雪花,似秋日的糯米桂花糕,玲瓏晶瑩,抬眸瞅著攙扶在側的銀月,目光茫然間夾帶一絲向往,道:“銀月,你可還記得去年?”
銀月不由莞爾,側了側腦袋,盈盈點頭,道:“當然記得……是姐姐記錯了,明明就是今年正月的事兒,姐姐的生辰。”
一瞬恍然,心下不由一揪,登寶珠洞明明就是年頭的事,時下也才臘月初,怎麽竟像隔世般遙遠?這一年確是度日如年般難耐,回首幕幕往事,心一陣悸痛,芝蘭不由急急垂眸,嘴角浮過一絲解嘲笑意。
似讀懂了芝蘭的心事,銀月抿抿唇,寬慰道:“苦盡甘來,不好的事……都過去了,往後等著姐姐的隻有好……瞧……”
循著銀月所指,芝蘭瞅見,兩汪湖水簇著一線玉帶,水天一線的瑩白世界似被這玉帶裁開,玉帶之上一襲玄色貂絨大氅輕揚,如皚皚絹紙上蘸的一點濃墨,似積聚了天地之靈。銀月鬆手,朝芝蘭點點頭,緊抿笑意,悄聲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