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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翡翠雪芯(二)

  擠出一絲笑,芝蘭搪塞了兩句,便匆匆回院。


  明日是銅心最後一次當差。夕曛時分,傳膳宮人齊聚一堂,圍爐送別銅心,雲溪亦在受邀之列,唯剩慕秋稱病未列席。醉酒飽德後,免不得訴說一番離愁別緒。銅心捧著妝奩,將多年積攢的賞賜,悉數送給了一眾姐妹。掌燈時分,眾人皆起身告別。屋內唯剩銅心、雲溪和芝蘭三人。


  捏著銅心硬塞過來的翡翠玉鐲,瞅著對麵榻上含淚話別的二人,心頭惆悵難舍,芝蘭踱步挨著銅心坐下,木木地遞了遞玉鐲,輕聲道:“銅心姑姑,那日跟你說的,你怎麽?這些你該自己留著……”


  噙著淚,銅心別過臉來,覆了覆芝蘭的腕子,輕歎道:“千金散盡方能換得此心安寧。芝蘭……我走後,你多保重。若是……我有什麽對不住你的地方,請你千萬原諒。”


  “姑姑……”芝蘭癡癡喚道,心頭一陣揪痛,道,“姑姑待我如家人一般,隻有好……”


  銅心緊了緊芝蘭的手腕,雙眸氤氳漸濃,吸了吸鼻子,道:“我沒你想得這般好……芝蘭,你心地好,但太易信人……你往後,該改改了,免得吃虧。”芝蘭唯是木木點頭,拂了拂眼角的淚花。


  嗚……雲溪竟捂麵失聲痛哭,削弱玉肩簌簌顫抖。銅心些許手足無措,趕緊撫雲溪脊背,簇頭湊近,低聲寬慰道:“雲溪,別哭啊。”


  雲溪聞言,竟哭得愈發淒涼,瑟瑟發抖般哽咽道:“姐姐……我舍不得你……嗚……”兩行清淚滑落,銅心再也按捺不住,攬住雲溪,哭作一團。


  芝蘭瞅著二人如此心傷,卻不知如何慰藉,片刻猶豫,緩緩起身出了屋,騰地兒給二人暢談心扉。


  翌日清晨,銅心起了個大早,沐浴更衣,梳妝打扮。


  “銅心姑姑,不如我來為你梳頭吧。”芝蘭瞅著銅鏡,輕聲說道。銅心回眸,清然一笑,點了點頭。


  捏起木梳,散開青絲,順著發線輕輕梳理,一編香絲,輕係絲絛,芝蘭對著鏡子問道:“姑姑,瞧瞧可還好?”銅心含笑點頭。


  芝蘭開啟妝奩,那支牡丹銀簪光彩溢目,嘴角輕揚一笑,便伸手取簪。


  “小心……”銅心急急扯住芝蘭手腕,瞬即又覺唐突,鬆了鬆手,尷尬笑笑,道,“簪子打磨得狠了,小心刺到手。”


  垂眸一凝,銀簪通體明光鋥亮,尖銳無比,映著曦光竟透著一暈寒光,小心翼翼得撚起銀簪,輕輕插入雲鬢,芝蘭撫了撫發髻,望著銅鏡裏的粉黛嬌羞,淺淺一笑,道:“姑姑今日真美。”


  銅心反手撫了撫芝蘭,輕抿笑意,凝眸間不禁揚指撫了撫銀簪,雙頰旋即染上一抹緋紅。


  晚膳時分,傳膳眾人皆已準備停當。銅心站在前排,神采熠熠,盈盈含笑。錢公公微微點頭,打頭陣的膳房太監已把膳桌扛上肩頭。


  “姐姐,姐姐——”


  氣喘籲籲的一聲急喚傳來,眾人皆驚。錢公公狐疑地瞅了一眼,瞟了眼銅心,眉宇一瞬不悅,唯是依舊招手,示意膳房太監擱下膳桌。初時一愕,瞬即一慌,銅心定了定神,朝錢公公福了福,緩緩踱出隊列。


  雲溪弓著腰,喘著氣,噙著淚,掛著汗,幽幽眸光唯是凝著銅心,旁若無人般的戀戀難舍。芝蘭不由驚到,雲溪姑姑雖待人和善,但心頭總似阻了道無法逾越的屏障,對誰都不甚上心,唯是對銅心……此等姐妹情深,芝蘭自問,更勝自己與銀月、婉兒的情誼。銅心攬著雲溪低低耳語,又急急給她拭淚。最後二人竟相擁而泣。


  “真是……又不是生離死別。不明日才離宮嗎?這會就抱著哭起來了,矯情!”身後的慕秋斜睨一眼,撇嘴嘟囔道。


  聽著甚是刺耳,芝蘭不由稍稍低頭,瞥了眼慕秋,轉念一想,言語雖刻薄,卻存了幾分道理。雲溪、銅心這兩日的確有些奇怪。


  珍饈佳肴皆已上桌。銅心依舊站在膳桌最南側,而今,芝蘭的品階不同往昔,錢公公特意吩咐她緊挨銅心而站。


  掃了眼明黃膳桌,又瞟了眼銅心,芝蘭由心敬佩,到底是傳膳領班,前一瞬尚是淚眼迷蒙,這一瞬麵色已滌得雲淡風輕。


  少頃,梁九功簇著主子走來,眾人行禮如儀。“起來吧……”梁九功得主子默許,輕聲吩咐道。


  一襲石青暗團鶴常服,一頂黑絨紅纓常冠,玄青一色肅穆威嚴,劍眉皓宇俊逸舒朗……


  不留意瞥了一眼,心間激起一絲漣漪,不由緋紅染麵,芝蘭急急合手緊了緊,順了順容顏,默默喃喃“以利交者”,心頭暗湧的潺潺之音漸漸消逝。


  玄燁淡掃一眼膳桌南側,瞅見那抹嫣紅,不由憶及圍場營帳那幕,唇角微揚,一渦笑意一閃而過,眸光一瞬溫潤如玉。


  錢公公站在主子身後,揚手一揮。芝蘭領著眾宮女查驗銀牌,舀膳入布碟,靜待銅心一一嚐膳試毒。依規矩,銅心應先嚐芝蘭的膳品,再沿膳桌兩側依次品嚐其他膳品。唯是,今日銅心卻舍近求遠,緩緩踱至對麵膳桌,開始嚐膳。


  芝蘭不由一驚,急急瞟了眼錢公公。錢公公顯然也已察覺,唯是隱忍不發,陰了陰眸子,示意眾人切勿自亂陣腳。定了定神,芝蘭直了直身板,佯裝不覺,唯望替銅心姑姑打個馬虎眼。眾人瞅見錢公公的眼神,皆是如此。


  少頃,銅心已踱回芝蘭身前,捎了眼歉意,端起布碟,一一品嚐。凝了眼翡翠雪芯,眸光一閃而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銅心執銀筷戳了戳,環示眾人銀筷不曾變色,旋即,夾起點心塞入嘴裏,細細咀嚼,唇角的笑意漸染漸濃,頃刻笑靨如花。


  錢公公長舒一氣,低聲稟道:“皇上,請用膳。”


  玄燁掃了眼膳桌,眸光依舊落在芝蘭身前,凝了眼五福琺琅碗。芝蘭福了福,執銀匙舀了一勺盛入布碟,捧碟呈上,俯身稟道:“白菜鑲雞翅肚子香蕈二品,禦膳房庖長,張安官烹製。”


  銅心伸手接過布碟,粉潤指甲似暈染了一層淺紫。不由憶及當差頭一次教習,銅心姑姑的告誡,傳膳宮人不宜染甲,鳳仙花等花瓣再清麗,亦唯恐與膳食相衝。今日卻……心下犯疑,芝蘭木木退了退,不由凝著膳品出神,心間隱隱湧起一絲不安。


  隻聽得主座飄來一聲輕靈之音,“賞……”


  芝蘭急急緩過神來,福了福,旋即又見對麵膳桌呈上了一品布碟。待銅心又呈上兩品布碟,複回原位時,芝蘭不經意瞥見,姑姑合手竟些許微顫,額角似浮起一層細汗,雙頰泛起潮紅。娥眉稍稍一蹙,芝蘭關切地瞟了眼銅心。銅心迎過目光,嘴角扯出一絲笑意,朝膳桌瞥了一眼,捎了個眼色。


  此時,芝蘭方驚覺,今日當差出了些變故,竟擾得自己忘了秦嬤嬤當日所托。隻是……銅心姑姑從何得知……不及細想,芝蘭怯怯瞟了眼主座,正巧撞見兩道灼熱眸光,旋即,眉間騰起一絲羞怯一絲愧意,急急垂了垂眼瞼。


  唇角嚅了嚅,不由染上一絲笑意,自圍場歸來,她便冷若冰霜,自己百般恩賞,她皆不為所動,即便是特準她出宮拜祭慶芳,亦未見她些許開顏。心存不耐卻有愧於心,唯有隱忍罷了,今日總算渙若冰消,心底歡喜,玄燁循著芝蘭的目光,凝眸膳桌上。


  那暈潮紅似掠過一絲春風,銅心緊抿嘴角的那抹笑意,低低瞟了眼膳桌。芝蘭恭敬地布膳,心底些許慌亂些許愧疚,雙頰染赤,俯身呈上膳品,聲如風鈴爽脆稟道:“翡翠雪芯一品,點心局,雲溪烹製。”


  銅心盈盈上前,急切地接過布碟。不由一愕,芊芊玉蔥盡貼花黃,仿若陽春三月漫野的紫丁香,一瞬頓覺如此眼熟,芝蘭瞅著布碟呈上主案,銀箸微啟,劍眉微揚的一絲笑意,玲瓏翡翠緩緩升起,銅心潮紅唇角掠過的一絲殘忍笑意,心猛然一揪,眼簾閃過湖邊那條灰色蝮蛇、院落抽搐掙紮的幾點烏鴉……


  腦際一片空白,眼前一瞬迷蒙,花盆鞋咯噔幾聲驟響,芝蘭撲上主案,揚手拂落銀箸,丁叮銀箸跌落金磚的清洌之音,點心滾落地上,翡翠玉碎,雪芯湧溢……


  眾人皆是一愕,明殿一瞬鴉雀無聲。手僵在半空,櫻唇褪得煞白,唇角微顫,雙眸盡是焦慮驚恐,芝蘭木木地盯著那襲石青,些許喘息氣促。


  “芝蘭!”錢公公錯愕一瞬,壓著嗓子厲聲喝道。


  噗通跪倒,芝蘭伏在地上,驚魂未定卻稍許回神,又闖禍了,少頃,支吾道:“天……寒地凍,這款……點心……太涼。奴才……驚擾聖駕,望皇上恕罪。”


  眉宇間似籠著一層霞霧,柔荑輕顫,銅心盯著銀箸點心,瞟了眼芝蘭,眸光閃避,盡是惶恐。


  劍眉微蹙,掃了眼金磚,凝著雲鬢綠影,唇角一揚,透著一股無奈,玄燁起身,朝芝蘭踱近兩步,垂了垂眼瞼,淡淡說道:“起來吧,反正朕也用得差不多了。”


  長舒一氣,芝蘭恭順地叩了一禮,輕聲道:“謝皇上隆恩。”


  眉角一緊,咬了咬唇,銅心急邁兩步,頂著眾人錯愕的目光,俯身拽起芝蘭。梁九功唯恐驚擾聖駕,便要上前阻攔。玄燁淡淡瞥了一眼,抬手止住梁九功,便踱步離席。


  隻覺手臂下盡是輕顫,芝蘭低瞥一眼,纖纖玉蔥似暈了淡墨,指蓋透著烏青。玉蔥一鬆一抬,揚至發鬢上的牡丹,一抹寒光一閃而過,循光望去竟是那襲石青……


  心頭一緊,唯望擋住那道寒光,躍身一攔,肩頭刺骨之痛,低眸一瞥,那朵牡丹一瞬著了嫣紅,紮在墨綠旗裙上,似蓁蓁細葉簇擁的新綻花朵,一瞬,潑墨般殷紅暈染,肩胛處竟綻開一朵紫羅蘭,又是一痛,肩頭分明觸到那熟悉的怦然心跳,仰頭抬眸……剛毅下顎、焦灼眸光熟悉卻縹緲……雙臂被緊緊一環,周身似跌入那攏石青,身側一陣風飄過,芝蘭扭頭望去,隻見墨緞雲錦黑靴一抬一踢,一襲綠影飛起,噗通……重重砸在金磚上。


  “護駕……護駕……”梁九功一聲厲喝。殿內亂作一團,宮人們或亂竄亂叫,或抱頭伏地……


  “傳禦醫……快!”高聲一喝,似空穀揚起的平地驚雷,刺穿明殿的膠著淩亂。“芝蘭……怎麽樣?啊?”垂眸凝了眼牡丹紫羅,瞳孔瞬即染上殷紅,似燃起一團烈焰,玄燁攬著懷翼裏的柳弱花嬌,凝眸那兩汪秋水,劍眉緊蹙,鼻翼微張,心焦氣促,唇角緊抿,少頃,蹦出一句厲聲低喝,“逞什麽能!啊……她能傷得了朕?瞧你……疼嗎?啊?”


  鼻子一酸,氤氳霧住了雙眸,唯是,那兩道灼烈眸光刺透濃霧般直戳心底,薄唇顫了顫,似濛濛細雨拂落青石台的輕弱之音,夾著些許驚恐些許委屈,芝蘭癡癡說道:“簪子直戳你的心窩……那麽利……刺中了怎麽辦?”


  眸光一柔,幽深寒潭漣漪驟起,一層輕霧騰起,下顎湊近凝脂玉麵,摩挲著雲鬟霧鬢,玄燁柔聲低語:“你真傻……沒事了,忍著些。”說罷,打橫抱起懷中那抹墨綠,玄燁急急朝殿外大步邁去。


  貼著石青,團鶴盡在眼簾,似伸長了脖頸啃啄臉上的皮膚,緋紅悄然爬上雙頰,芝蘭稍稍別了別臉,一瞬瞥及殿柱腳下伏地抽搐的綠影,心猛然一緊,伸手攀住石青,仰首急急央道:“銅心姑姑……放我下來……”


  “別亂動!”玄燁垂眸,眉角盡是焦慮,低喝道,“她是刺客……懂嗎?”


  眸光越過石青肩頭,芝蘭看到那抹綠影不住抽搐,赭紅麵色,烏青十指,溢血唇角,還有那兩道怨毒不甘的眸光。


  弱弱抬眸,眼簾細雨霏霏,芝蘭攀了攀石青肩頭,夾著哭腔顫顫央道:“皇上……銅心姑姑……”


  垂眸一凝,輕歎一聲,玄燁緊了緊步子,跨出明殿,唇角一抿,朝簇擁護駕的侍衛揚聲令道:“留活口!”


  “嗻——臣等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容若率眾齊齊跪下領旨。


  “禦醫呢?”綠野上的那簇紫羅蘭似一瞬滋長,姹紫一片,垂目瞟了一眼,玄燁咽了咽,鼻息都些許黏著,扭頭朝碎步緊隨的梁九功喝道。


  “奴才已催了……即刻便能……趕到西暖閣,皇上……放心……”梁九功氣喘籲籲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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