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生死茫茫(二)
捧著妝奩,銅心複又挨著芝蘭坐下,開啟奩蓋,首飾琳琅滿目。
“這些是我在宮裏這麽多年,得的賞賜。”雙頰隆起一絲淺淡笑意,銅心撥開簪子耳墜,捏起一枚翠綠玉鐲,打量一眼,便伸手扯過芝蘭的手腕。
“不……”芝蘭急急抽了抽腕子,推辭道,“姑姑對我好,我都明白。隻是……我不能收。”
銅心又扯了扯芝蘭,嘟了嘟嘴,定睛瞅著,並不言語。
心間暖意盈盈,芝蘭覆了覆銅心的手,噙著淚卻含笑打趣道:“我戴著便是暴殄天物了,姑姑自己留著吧……他日覓得佳婿,用作嫁妝多好。”
眸光一沉,銅心鬆了鬆手,別目瞟了眼妝奩,捏起一枚銀簪,癡癡低語:“事夫誓擬同生死……我早已決定終身不嫁。”
不由一愕,芝蘭木木地握了握銅心的手,低眸凝了眼銀簪,玲瓏精致的一朵牡丹,許是經久年月,銀簪蒙上一層灰霧。猶豫一瞬,芝蘭弱弱問道:“這是姑姑的……心上人……所贈?”
銅心揚指撫了撫銀簪,一滴晶瑩滴落,輕聲道:“牡丹高貴,我在宮裏頭從不敢戴。十年生死兩茫茫……他也不知還在不在。”
“姑姑--”芝蘭低低喚道,心頭暗湧一絲不忍。
抬眸望了芝蘭,銅心拂了拂淚,揚起銀簪,含笑說道:“馬上十月底了,我該把銀簪好好打磨打磨,最後一次當差時戴上。”
“嗯……姑姑,你出宮後,定能見到他的。”芝蘭愣愣點頭,細聲安慰道。銅心唯是瞅著銀簪,眸光一瞬遙不可及的迷離。
玉佩風波平息後,慕秋似乎消停了,乾清宮亦是風平浪靜。那晚不歡而散,芝蘭原本擔心,禦前當差,免不得受他冷口冷麵,卻不料想,他竟日日暖如春風,一味和顏悅色,一味恩賞有加。錢公公初時心頭尚存鬱結,這些日子下來倒也坦然了,甚至心存幾分慶幸,當差幾十載,膳房尚不曾受過此等恩賞,對芝蘭竟慈眉善目起來。
這日晨訓,遣散眾人,錢公公招手留下芝蘭,笑盈盈地指了指院門,輕聲道:“今日啊,你不必當差了,歇上一日吧。”說罷,便背手離去。
急急福了福,芝蘭疑心忡忡地踱出院門,眸光似一瞬點亮,笑靨如花,碎步跑了兩步,一把握住銀月,緊了緊雙手。二人相視而笑,上下打量,唯是不語。半晌,芝蘭才驚覺未曾理會站在牆角的魏珠,掠過一絲愧意,急急抽手福了福,道:“魏公公,不好意思,一時未留意。”
嘴角彎起一攏笑,魏珠嘿嘿笑道:“大家都這麽熟了,何須客氣。”說罷,斂笑,朝銀月擠了個眼色。
銀月愣了愣,笑一瞬僵凝,牽起芝蘭的雙手,輕聲支吾:“芝兒姐姐,今日是……慶芳姐姐的……生忌,魏公公是來帶……我們去養蜂夾道拜祭的。”
周遭空氣些許凝結,眸染氤氳,一瞬錯愕,一瞬心傷,芝蘭凝了眼銀月,癡癡點了點頭,道:“等等我……”說完,急急入院。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銀月不時挑簾偷瞄,容若身著淡灰便服,騎在馬上,一路護送。睨了眼銀月,魏珠不由低瞟芝蘭,芝蘭唯是癡癡地凝著手中的包袱,低頭不語。
嘟了嘟嘴,魏珠輕聲勸道:“芝蘭姑娘,你為慶芳姑娘做的,她泉下有知,當感懷於心,還是節哀順變吧。”
弱弱抬眸,捎上一抹淡笑,芝蘭抿了抿唇,猶疑一瞬,輕聲問道:“今日?”
回之一笑,魏珠稍稍湊近,悄聲道:“主子在圍場時便吩咐了……師傅查了日子,這才……”
心間一絲莫名暖意拂過,一瞬又似冰淩般冷寂,一抹緋紅染麵,芝蘭垂了垂眸,唇角輕抿,唯是不語。
“你別嫌我多嘴。主子待你……是真好。你都不知道……那會兒,主子……多傷心。”低低瞅了一眼,眼珠子一骨碌,魏珠壓低嗓音,輕若耳語,見芝蘭終是不語,不由低歎,眉角簇起一絲不耐,低低勸道,“你就不該這樣對主子,冷冰冰的沒個好臉色。”
不禁抬眸,夾著一絲委屈一絲慍意,瞅了眼魏珠,芝蘭瞟了眼銀月,抑了抑聲音,淡淡說道:“我知道公公是一片好心,多謝了。”
見芝蘭好似並不領情,魏珠努了努嘴,正了正身子,茫然別目。
馬車終是停了下來,芝蘭、銀月簇擁著怯怯邁進院落,眸光閃著怯弱哀傷。
“沒事……跟著我便是。”容若扭頭掃了一眼,稍了眼關切,輕聲叮嚀。
一行四人默默隨著領路的老太監,院內秋葉飄零,涼風蕭瑟,盡是破敗蕭條。順著逶迤的長廊,朱漆早已剝落,泛著一層淺黃一層灰白,長廊兩側,八處四合院緊巴巴地挨著,宮人應已悉數回避,唯是耳際隱隱飄著淒淒呻吟,銀月朝芝蘭臂彎裏湊了湊,眸光盡是惶恐。
緊了緊包袱,又緊了緊銀月的腕子,雙眸似蒙上一層輕霧,芝蘭木木跟著,心頭悸痛,當日慶芳姐姐被拖過這條長廊時,該是何等淒清無助,淚不由清然滑落。長廊似籠上一層朝露,院落似蒙上一層晨霧,周遭迷蒙一片,時間似一瞬凝固,這路竟是有多長?
老太監弓腰,指了指院落北角的一眼枯井,打了個千,便弱弱退下。容若回眸望了一眼,一聲輕歎,遲疑一瞬,對著魏珠,朝外指了指。魏珠會意,兩人默默走了開。
鼻子吸了吸,銀月瞟了眼枯井,移眸望著芝蘭,淚流滿麵,失聲痛哭起來。長吸一氣,芝蘭攏著銀月,撫了撫她的發辮,怯怯地瞟了眼井口,觸目驚心,急急垂眸,天地都似籠在雨簾裏。
兩人攙擁著哭了許久。咽了咽,芝蘭抽帕子,給銀月拭了拭淚,語不成語般哽咽道:“別哭了,慶芳姐姐……一向愛笑,看我們這樣……會不高興的。”銀月癡癡地點頭,唯是淚水又悄然滑落。
伏跪在井側,顫巍巍地解開包袱,一襲綠色旗裙,領子袖口皆綴著冶冶清黃,似雛菊金蕊流彩,伸手撫了撫井口,十指微顫,芝蘭噙著淚,含著笑,輕聲道:“慶芳姐姐,生辰禮物……我帶來了,希望你會喜歡。”
銀月跪下,撫了撫旗裙,抬眸凝著芝蘭,吸了吸鼻子,夾著哭腔,道:“慶芳姐姐,你走好。”
兩人絮絮叨叨,對著已故之人傾訴良久,方依依不舍地起身離去。昔日朝夕相對的姐妹,唯剩令人扼腕的乳名,往昔靈動曼妙的笑靨,唯剩深埋枯井的一撮灰燼……心似挫骨揚灰般飄零,雙足亦飄飄然,芝蘭不由緊了緊銀月的腕子。
容若不時駐足,關切回望,唯是搖搖頭,輕歎不語。四人總算出了院落,芝蘭、銀月木木地徑直朝馬車踱去。
咳咳……容若捂嘴佯咳兩聲,朝院牆一角捎了個眼色。一襲淡粉長裙俊逸縹緲,風鬟雨鬢,粉黛略施,如一朵淡麗清蓮寂靜清然。
淚光尚未褪盡,眸光又一瞬點亮,嘴角浮起一渦笑意,芝蘭抿了抿唇,噙著淚,點了點頭。
“芝兒……銀月妹妹……”婉兒步步蓮花地挪了過來,撫住二人的手,盈盈喚道。
抬手拭了拭芝蘭的臉頰,婉兒嘟了嘟嘴,分外心疼地佯嗔道:“比我三月裏見你還要瘦,答應我什麽,竟全忘了。”抿抿唇,尷尬笑笑,芝蘭低低瞥了眼銀月。
銀月怯怯地望著婉兒,微微頷首,複對芝蘭低聲道:“芝兒姐姐,你們先聊,我上馬車等你。”說完便上了車。
“婉兒姐姐,對不起,都怪我,你和容若才……”雙眸盡是愧疚,娥眉似籠上一層愁雲,唇角顫了顫,芝蘭終是不忍再接下句。
“你真傻……”輕霧飄過眼角,婉兒清淡一笑,道,“從相識那日起,便注定結局如此。我……早有準備,與你何幹?你千萬別自責。”
咬了咬唇,芝蘭噙著淚,搖了搖頭,心底依舊無法釋懷。
“倒是你……”婉兒緊了緊芝蘭的手腕,眼神一瞬竟頗似秋氏,氤氳騰起,壓著嗓子低聲訓道,“你可知我接到容若的信,心裏多急多慌?天大的事,也不該以命相搏啊。”
愣愣點了點頭,心間一暖,眼角卻一涼,兩行清淚滑落,芝蘭輕聲道:“沒事了,我都好了。”
婉兒擠出一絲笑意,撇了撇嘴,拂了拂芝蘭鬢角的碎發,複又正色勸道:“我說的話……你別不愛聽,那位蒙古少爺……還是放下吧。你出了這麽大的事……他……”
“婉兒姐姐……”芝蘭急急打斷,深吸一氣,振了振,道,“你放心,我都明白……早就放下了。”婉兒抿了抿唇,會心地點點頭。
低低瞥了眼容若,猶豫一瞬,芝蘭終是輕聲低問道:“你和容若?”
掠過一抹解嘲笑意,婉兒瞥了眼不遠處那抹淡灰,眸光盡是不舍依戀,一縷唏噓飄起:“我回江南……才知自己的根,早已不在那兒。他在哪……我……我不打算回江南了。”
覆了覆婉兒的腕子,芝蘭噙淚含笑,麵容晴雨交加,微微頷首,篤定道:“這樣便好……金誠所至……有情人終成眷屬,姐姐放寬心。”
兩人低語半晌,直到魏珠些許耐不住性子,芝蘭才依依惜別,上了馬車。
回宮後,一連數日,芝蘭夜不能寐,每每憶及那口枯井,皆痛徹心扉。哈坦失蹤是心頭刻意避忌的傷痛,即便希望再渺茫,芝蘭不曾心死,唯望哥哥能平安歸來,尤是聽得他已下令找尋,那絲希冀已然滋長。唯是,目睹那口枯井,直麵生離死別,生命脆弱得不堪一擊,生亦受難死亦不寧,此等錐心之痛,芝蘭萬萬不敢再經曆一次。除了夜深人靜之時,喃喃祈禱,芝蘭別無他法,人生竟是此般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