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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心惜舊香(一)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雲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

  晏幾道《鷓鴣天》


  “人怎麽樣?”未及劉聲芳行禮,玄燁急急起身,問道。


  “稟皇上,已無大礙,蒙醫處置得極為妥當,隻是,尚有些餘毒未清,內服幾貼藥,便可大好了。”劉聲芳跪在地上,低聲稟道。


  緊抿的嘴角總算鬆了鬆,玄燁複又坐下,垂目瞟了眼案幾上的信箋,低聲道:“好生照料,退下吧。”


  抬眸掃了眼梁九功,玄燁合了合手,並不言語。“皇上,奴才已騰了處營帳給芝蘭姑娘,便於照料。她的差事……”嘴角微揚,漾起一窩笑,梁九功弱弱抬眸偷瞟主子,試探說道,“暢春園那兒也尋不到合適的,奴才想……倒不如一切照舊。”彎了彎唇,玄燁微微點了點,信手捏起信箋,拆了開。


  待清洗傷口、藥浴香薰完畢,已是黃昏,伺候的宮人都已退下,芝蘭守著空空落落的營帳,心頭亦是空空落落。接過和羅理的信箋,原是想各得其所,既幫了和碩特部,又為哥哥和覺禪家討了個盼頭,捫心自問,麵聖送信原就有十足把握,隻是,能否全身而退卻毫無信心。自己確是抱了必死之心而回,即便死罪可免亦知活罪難饒,卻不曾料想他……芝蘭環臂撫了撫肩頭,他臂彎的餘溫仿似還未褪盡,幽幽龍涎仿似仍縈繞鼻息。一瞬,猛然搖頭,即便那日他確有去和羅理營帳找自己,即便他對私逃一事既往不咎,那也隻是主子的仁慈和憐憫罷了,無關情誼。以利交者……便是他心裏的自己,芝蘭咬咬唇,強抑心間暗湧的傷痛,嘴角浮起一彎殘忍的弧度,該是時候醒醒了,該是時候死心了,世上並無富察此人,唯有主子。


  一連三日,禦前不曾召見,唯是梁九功領著魏珠日日探望,噓寒問暖。這日一早,錢公公竟破天荒地拎著食盒補品前來慰問,字裏行間無不暗示傳膳領班一職非芝蘭莫屬。撫撫右臂,腫痛漸消,芝蘭望著湛藍湖水發呆,忽的抽出帕子,迎著日頭高高照起,一絲一線地細瞅,不由嘟嘴蹙眉,盡是惋惜,包紮傷口暈染的草綠雖多番浣洗仍斑斑駁駁。


  “別心疼了,改日叫婉兒再給你繡一幅。”


  一聲爽朗笑語飄來,芝蘭不由扭頭,瞬即笑靨如花,盈盈施了個萬福。魏珠跟在一尺開外,含笑瞅著二人,眉宇間卻浮起一絲疑慮。


  見芝蘭並不言語,容若踱近兩步,別目湖水,嘴角揚起暖暖笑意,道:“我接到皇上密詔,便急急趕來。昨日一早到的,但不便探望。你可還好?”


  縮手納好帕子,抿了抿唇,麵露些許愧意,芝蘭微微點頭,欠了欠身子,低聲道:“原是你大喜之日,我卻……叫你觸了黴頭,實在過意不去。”


  “說的哪裏話……”容若斂笑,扭頭凝了眼芝蘭,瞬即,漾起濃濃笑意,道,“你平安便好……我還得謝謝你,聽說你出事,我臨行時捎了信給婉兒……她現在應在趕回京城的路上。”


  驚喜抬眸,眸光熠熠,一瞬,又是羞赧,芝蘭解嘲般笑笑,道:“婉兒姐姐該著急了……我太魯莽了,實在……”


  容若一擺手,提醒道:“別說了,禍事躲也躲不過。你奉命給成嬪娘娘拾紙鳶……才出了事,皇上都寬恕了,又何來魯莽一說?”


  羞赧愈甚,芝蘭低了低頭,瞟了眼魏珠,道:“婉兒姐姐若是回京……勞煩小張子告訴我一聲,信箋……就免了,免得給你惹麻煩。見你和婉兒姐姐好,我便安心了,趕緊……回去吧。”


  笑意些許僵住,容若望了眼芝蘭,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


  瞅著那抹背影,嘴角不由浮起一絲淺淡笑意,心間卻悵然若失,自暢春園賞花,與容若之間似莫名多了層隔閡,為避流言蜚語,彼此不得不避忌,宮闈之中難得的一絲暖意,竟也憑空而逝,芝蘭不由別目,無意瞟及一角,炯炯烏瞳分明透著慍意。芝蘭急急福禮,道:“奴才見過佟佳大人。”


  隆科多稍稍斂了斂戾氣,擠出一絲笑,大步邁過來,道:“不必多禮了,見你平安……我總算放心了。”


  揚手觸了觸袖筒,芝蘭急急掏出匕首,恭敬地呈上,低頭謝道:“大人的佩刀……多謝大人。”


  稍稍一愣,隆科多並不伸手接匕首,反而輕笑道:“都說送你了。”


  初時一怔,瞬即勉強擠出一絲笑,雙頰些許緋紅,芝蘭輕聲道:“大人當日說的確實不假,匕首……防不了蛇。奴才身為宮女,也留不得此等凶險之物。還請大人收回吧。”


  隆科多凝眸望了眼芝蘭,又低瞟了眼匕首,嘴角一撇,些許打趣些許嚴肅,說道:“要我收回也不難……你得答應我兩件事。”


  愕然抬眸,抿了抿嘴,芝蘭稍稍縮了縮手。


  “嗬嗬……”隆科多揚手奪過匕首,移目掃了一眼,笑道:“這第一件……對著我別老奴才長奴才短的。第二件嘛……別再胡思亂想,我已替你討了公道,成嬪娘娘斷不敢再找你麻煩。”


  雙頰不由燃起一抹羞紅,心間一驚一暖一怵,芝蘭急急福了一禮,道:“大人的大恩,奴才……”


  “唉……都說別稱奴才了!你對納蘭容若可會如此?”隆科多一擺手,麵露一絲慍色,忿忿說道,少頃,掠過一抹笑,篤定補道,“他可以為姑娘做的,我一樣可以,他不能為姑娘做的,我還是可以。路遙知馬力……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明白,誰更值得信賴。”


  驚愕得噎住,待芝蘭緩過神來,剛要開口解釋,隆科多已闊步離去,唯聽見腰間佩刀哐嘡作響。心頭一瞬淩亂,盡是不安、恐懼、無措,宮裏的日子已萬般難耐,早前的訛傳虧得梁總管下了重手平息,但……心有餘悸,唯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芝蘭瞅著湖水,深吸一氣,心間喃喃,謹言慎行。


  “芝蘭姑娘,當差要是吃力,千萬別勉強。”梁九功堆滿笑,站在帳前,低聲叮嚀,“本該讓姑娘再歇上幾日的,無奈,過幾日就該拔營回京了,禦前忙不過來。”


  芝蘭急急福了福,輕聲道:“這本就是做奴才該盡的本分,謝謝公公照拂。”


  “先進去吧……我去去便回。”梁九功朝帳簾口努了努嘴。


  瞅著芝蘭進帳,魏珠碎步上前,望了眼候在帳外的師傅,關切地悄聲說道:“師傅,秋風涼……前些日子,主子不高興,您日日守在帳外,這身體如何扛得住?還是入帳吧。”


  梁九功剜了眼魏珠,把頭微微湊近,壓著嗓子,訓道:“糊塗……”


  芝蘭躡手躡腳地入帳,心下不由忐忑,低瞟一眼禦案,好在他正伏案疾書,不曾抬眸。心定了定,芝蘭輕輕地縮在營帳一角,靜靜候著。


  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稍稍抬眸掃了眼帳角,玄燁並未擱筆,唯是輕聲說道:“去軟榻坐著吧。”


  不由一怔,芝蘭急急福了福,心頭一緊,語氣透著股倔強疏離,道:“奴才不敢。”


  禦筆不由一抖,一點朱砂重重地落在折子上,玄燁蹙了蹙眉,擱下禦筆,直直盯著帳角,眸光一瞬柔和,淡淡說道:“成嬪那般對你……既是受了委屈,就該告訴朕,不該犯傻啞忍……更不該私逃了事。”


  心頭盡是委屈,芝蘭脆脆跪下,低聲道:“親疏有別,成嬪娘娘乃主子的交心之人,奴才算什麽,怎敢向皇上說娘娘的不是。況且……娘娘是主子,主子要奴才生便生,死便死,奴才不得有半句怨言。”言語間柔順中夾著倔強,委屈中透著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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