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歡笑成塵 (二)
雙臂稍稍鬆了鬆,掃了眼跪地的奴才,玄燁不覺稍許釋然,措手不及的悲慟竟叫自己亂了方寸,她不似那般懦弱……或許她真尚在人間。主子垂目凝思一瞬,梁九功急急奪過包袱,跪著挪退幾步,匆匆繞過屏風退下。
梁九功領著魏珠複入帳時,玄燁已端坐在軟榻上,薄唇些許蒼白,眼角依稀可見血絲,麵容卻無異。
二人戰戰兢兢地行禮。梁九功埋頭遞了個眼色,魏珠顫顫地從袖口掏出那抹烏青,捧著雙手呈上。
掌著烏青,指尖輕輕劃過點點冶冶淡黃,初綻桂花,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婆娑著荷包上的桂子針,玄燁不由深吸一氣,淡幽清香撲鼻,捏了捏荷包,盈盈滿滿似裝了什麽物件,扯了扯荷包口,卻見一線細密針腳縫得荷包密密實實。
瞅著主子,梁九功急急起身,摸了把剪刀,弓腰候在一側,輕聲道:“皇上,可要奴才?”
微微抬眸睨了一眼,玄燁伸手遞出荷包,心間盡是不安忐忑,荷包裏的不似信箋,倒似……接過荷包,攏在掌心緊了緊,玄燁遲遲不敢扯開……是不敢……玉璽尚不及此刻這枚荷包沉重。深吸一氣,扯開荷包,往案幾上的青玉棋盤一倒,玉石相撞的清冽之音,青花瓷盒的那抹柔光尚未暈開,兩點桂子又盈盈飄落……
心頭一悸,雙眸一瞬氤氳霧簇,青玉棋盤瞬即暈開一滴晶瑩,若秋雨蕭霖後,瑤樹枝頭滑落的一滴秋雨,瞬即輕墜桂子花瓣上,桂子不堪其負,濕答答地瀕近凋零……
低瞥一眼主子,梁九功不由驚到,急急拽起魏珠,不容分說地往帳外扯,出帳後旋即低聲吩咐:“叫禦前的宮人都機警點,沒主子吩咐,今夜誰都別入帳……”
急急摁掌捂住青花瓷和花蕊,玄燁喃喃唏噓:“芝蘭……你是在戮朕的心嗎?”一瞬,心搐得無法自已,此刻才驚覺,自己竟從不曾如此喚過她……除了那夜出福全營帳,情不自禁在成韻枕側耳際喚錯的那聲……那夜,她不曾聽見,今生,恐怕再也聽不見了。
那聲錯喚於成韻無疑是奇恥大辱,因而明知她觸犯宮規、罪不可赦,自己愧疚難安,如何能罰她?晉封寵溺竭力安撫,為盡為夫之責,幾度壓著不耐,幾番抑住慍怒,當著宮人給足她臉麵,期間有幾多真情幾多勉強,自己都已道不清。
唯是對她……自己何曾顧念過她的臉麵?半分都無……耳際不由響起牧場馬廄她的委屈埋怨,“富察少爺可會逗上三旗的格格們玩?不過看奴才辛者庫罪籍便覺得不必把奴才當普通女子看待罷了。”昔日自己尚能理直氣壯地辯駁,而今……悔恨交加,玄燁握拳,將青花瓷和桂子緊緊攏在掌心,直到指甲深陷掌心刺得生疼,秋雨凝成冬淩彌蒙了眼角。西暖閣容若那聲“臣不想皇上後悔”,自己當日如何不以為然、如何一笑置之,尚記得分明。而今卻被他料中……的確後悔了,原來,自己坐擁三宮六院,卻從不懂情為何物……即便有緣無分,注定此生分道揚鑣,心底深處也望能庇護照拂、保她周全。可,此時恍然,已是追悔莫及……她送還這些,無非想重複當日留下的最後那句,“是奴才錯識了富察”。若她真是卑微如塵,為何這輕然一語卻是自己無法承受之重……
晨曦,主帳依舊一片死寂,梁九功候在帳外,寸步不離,唯恐主子吩咐。
“小梁子……”一聲嘶啞低喚傳來,梁九功旋即入賬,弓腰候旨。
“急召納蘭容若前來護駕……朕水土不服,抱恙在榻,這幾日會見蒙古王公,由裕親王代勞……傳索綽羅覲見。”玄燁和衣倚在軟榻上,眼眶微暗,血絲密布,淡淡發令。梁九功急急稱諾。
禦前侍衛班房,燈火通明,隆科多召集親信隨從,踏著朝露出了營地……
晌午時分,小柳攙著成韻來到主帳,遠遠瞧見梁九功師徒二人皆候在帳外,已覺些許愕然。師徒二人瞅著遠處,對望一眼,急急行禮。
臉頰的胭紅難掩麵色蒼白,成韻撫了撫鬢,對梁九功說道:“我想見皇上,還請梁總管通傳。”
梁九功弓著腰,含笑回道:“成嬪娘娘請回吧,皇上吩咐,近日水土不服微感抱恙,不會客。”
“客?”成韻揚了揚下顎,扯了扯聲線,道,“我難道也算客嗎?”
麵色一沉,梁九功急急跪下,賠禮道:“奴才該死!還請娘娘恕罪……隻是,皇上說了,他想休息,任何人都不見,任何人都不得入帳。”最後一句透著一股主子話語裏的威嚴。
雙唇蠕了蠕,成韻未曾言語,唯是掃了眼梁九功,揚了揚帕子,便悻悻離去。
魏珠攙起師傅,不由抬手拂了拂額際的汗,低聲道:“師傅,成嬪娘娘還好說,若是蒙古王公求見,我們該如何是好?”
梁九功振了振衣襟,瞥了眼徒弟,低聲訓道:“鎮定點……別慌。王爺自會處理……”
成韻越走越覺不對勁,臨入寢帳一刻,扯了扯帕子,眸光陰沉,吩咐道:“走……去禦藥房營帳。”
“啊?”小柳不由驚到,旋即低聲勸道,“娘娘,您還是先回帳休息吧,昨夜從皇上那兒回來,您就……奴才這心裏也很不安穩,您不知道,奴才在湖麵上點燈……點都點不著,這是冤魂不散的……”
怒目一瞪,牙床緊咬,成韻壓低嗓音厲聲斥道:“胡說什麽?即便冤魂不散,關我何事?點燈超度她,已是仁至義盡。昨夜我還沒緩過神來,我幾時要她去拾紙鳶的?哼……死了都要賴上我。”
小柳臉色煞白,眼角含淚,支吾道:“奴才……說的那些話……奴才……”
“住口!”成韻死死瞅住小柳,低聲喝道,“你說的哪句不是真的,若是你再胡言亂語,遭殃的可是你自己。”
嗓際咽了咽,麵上保持鎮定,心底卻無比慌亂,成韻不悅地挑簾入帳,落下侍婢杵在帳外。“還愣著幹嗎?傳劉聲芳來見我。”小柳拂了拂眼,應聲碎步離去。
(續?本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