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已灰之木 (三)
錦被動了動,抽出雙手捂了捂太陽穴,眉角微擰,玄燁喟歎:“瞧吧……朕心如明鏡,你哭上兩聲,求上兩句,朕竟……又三分信了你,如何不是小瞧了你?”
梁九功瞧主子雖端出萬般不耐的架勢,卻並不遣這女子走,猶豫一瞬,低聲請道:“皇上,您今日喝了不少,奴才去給您備些醒酒茶來?”見主子不語,急急挑簾退下。
瞥見梁九功退下,心稍稍舒了舒,那絲希冀儼然滋長,芝蘭抽帕子拭了拭淚,弱弱辯白:“容若照拂奴才,也是……因為皇上……卻不是因為奴才……”
玄燁摁住軟榻,抽身坐起,斜倚榻上,緩緩睜眸,凝了眼跪地之人,淡淡道:“起吧。”心似一瞬落下,芝蘭叩了一禮,弱弱起身,抬眸望榻,捎了一眼乞求。一瞬,頓覺自己卑若微塵,緋紅上麵,染得抽泣的潮紅更甚,芝蘭急急垂目。
慵懶地伸出左手,盯著眼前之人,眸光淡得不知何意,玄燁低聲喚道:“過來。”
怯弱踱步,瞅著朝自己伸出的頎長五指,芝蘭頓在一尺開外,僵住了步子。輕輕拍了拍軟榻,稍稍仰麵,瞟了眼芝蘭,玄燁輕聲道:“坐……”
愕然抬眸,不知他是何用意,瞟了眼明黃錦被,芝蘭愣愣搖頭,道:“奴才不敢。”
複又拍了拍軟榻,聲音稍重,玄燁凝著那雙淚眼,仿若深穀幽蘭熏染了一抹朝霧,另一番嬌俏動人。
他執意如此,如何敢拂他的意,雖深知此般逾禮,更過於曖昧,唯是今日所求重過自己的性命。咬咬唇,芝蘭合手擰了擰,怯怯地倚在軟榻邊,垂目凝著地麵,心突突隻跳,潮紅未退,羞赧又燃麵。
玄燁揚起左手掀開被角,右手扯著淡綠衣袖猛然一拽,左手瞬即裹緊錦被。芝蘭仿若一瞬跌落陷阱的幼獸,四下明黃一片,驚慌未定,頭竟埋在那抹斷腸幽香裏,耳際竟是他怦然驟急的心跳。急急抬起肘子,芝蘭使勁往外蹭了蹭,一瞬頓覺周身都似被緊緊箍住。弱弱抬眸,撞見兩道灼熱眸光,芝蘭隱隱嗅到傲慢的欲求和暗藏眸底的不屑,心頭一怵,急急推了推肘子,方覺自己被他嚴嚴實實環住,愈掙紮箍得愈生疼。
四目相對,眸光焦灼。心生一絲怯意,眸生氤氳,芝蘭又抬了抬肘子,顫顫說道:“皇上,放手。”
“嗬嗬……”飄起一縷輕笑,嘴角微揚,直戮心底的眸光一閃,玄燁低聲道,“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東暖閣、福全營帳……”
雙唇微張,嗓子卻哽住,一滴淚滑落,芝蘭死死瞅著那雙烏眸,顫顫搖了搖頭,心瞬間麻木。
鼻翼彎起一弧笑,盡是漠然,玄燁鬆了鬆手臂,抬手拂了那滴淚,撚在指間,頓了頓,歎道:“朕認……朕也想要你,朕不是聖人。朕曾以為……你與其他對朕投懷送抱的女子不同。不料,嗬……你確實不同,你何止對朕暗送秋波。早知如此,朕應一早留你在東暖閣,不,應是你初踏乾清宮之時,朕就該把你留下。”
“皇……上……”緩了緩神,芝蘭抿了抿唇,搖頭,喃喃道,“我……不是……皇上,也不會……”
又抬手拭了拭淚,唯是淚落連珠子,索性撫住凝脂玉麵,眸光一瞬柔和一瞬幽沉,掠過一絲苦笑,玄燁歎道:“送富察荷包,送裕親王……箭筒,送朕,書套,不知送容若的,是何物?朕竟……嗬嗬……心機頗深的女子,朕見得多了,也寵得多了。唯是你,讓朕刮目相看。”
“皇上……那隻是……奴才和額娘一起繡的……謝禮。奴才沒其他心思……”芝蘭不覺鬆了鬆肘子,急急攀住那襲明黃,辯白道。
玄燁垂眸,瞟了眼伏在胸前的柔荑,輕笑,抬眸淡淡說道:“無礙的……朕不在乎。一心攀附權貴之人,朕見得多了。”
直視那兩汪深邃寒潭,那漣漪的瞬間失落、苦澀,芝蘭瞧得分明,頭一回見他如此,心竟刺得生疼,前塵往事彼此皆小心翼翼地掖著,那是心底不忍觸碰的痛。舊創掩而不愈,諱疾忌醫隻會熬得病入膏肓,而今既已掀開舊創,鈍刀割肉倒不如痛快淋漓。
芝蘭順了順哽咽的喉際,又緊了緊攀著明黃的雙手,聲如清泉穿透硬石寂寥清零,剖白道:“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奴才自知尊卑有別、良賤不婚,奴才不敢奢求……若是奴才……處事不當,冒犯了皇上,隻因奴才……如曇花難忘……韋陀。奴才比不得曇花,奴才連……刹那芳華都沒有,在主子麵前,卑微如塵。奴才一無所有,唯剩……此心。此心……奴才唯是……給了富察。皇上不該如此看奴才,在奴才心裏……皇上不是主子……隻是富察……”
雙眸掠過一抹柔光,瞬即暈散,玄燁依舊撫著嫣紅臉頰,環在玉肩的手臂緊了緊,夾著一絲無奈,淡然道:“朕心扉石……朕信過你,一再給你機會,便是今日,朕也在給你機會。東暖閣、福全營帳,朕一再……躲你,原是顧念相識一場,不想毀你一生。朕不忍叫你難堪,從未點破,早在龍抬頭之日,朕已決定,你阿瑪今生所求,朕斷不會給。”
咬了咬唇,芝蘭含淚搖頭,又點頭,唯是攀在明黃的雙手,輕輕覆了覆。
“朕也想信你……”烏眸一閃,玄燁凝著娥眉黛玉,鬆開撫著臉際的手,揚指點了點額角,道,“可這……叫朕如何信你?今日朕不妨明言,名分……朕不會給,情分……朕也不會給。如此……你還願將此心此人……捧給朕嗎?”
眼神盡是直戳心底的拷問,迎著這目光,芝蘭心間騰起一絲絕望,瞬間發酵吞噬心扉,哽了哽,癡癡回道:“若是有緣無分……如婉兒姐姐和容若,奴才或會鼓足勇氣,甘願生前做一抹見不得光的鬼魅,亡後做一縷入不得宗祠的遊魂,隻為伴君左右。若是連情分……都無,皇上視奴才為何物?”
咬唇,眸光一沉,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玄燁微微搖頭,道:“朕一直在想,若朕對那些一心想承恩的宮女子,說這些……他們會作何反應。你這般回答……甚好,滴水不漏。”
“皇上……對戴佳格格……對其他嬪妃,也會如此猜忌嗎?”心間驟涼,芝蘭癡癡搖頭,低低問道。
玉白麵容即刻稍稍柔順,玄燁瞅著眼前之人,篤定說道:“他們是朕的妻妾,是伴朕終老,為朕生兒育女之人,必是交心之人。一夜承恩不過床第之間的一場交易罷了。以利交者,利盡而交疏……”
眸光冷凝成冰,芝蘭咬了咬唇,依稀舔到一絲腥紅,窒息般哽咽,順了順,輕歎一聲,無力如囈,道:“尊貴之人,愛皇上便是真心,卑微之人,愛皇上便是假意?他們是以心交者……奴才……是以利交者嗎?”
“卑微者,必有求。先有情複有求,人之常情。未有情而先有求,必是利交。你每每見朕,每每都有所求。若交利是你想要的,”喉際一哽,雙眸一瞬僵住,少頃,玄燁稍稍垂目,嘴角解嘲般微揚,道,“朕成全你。你……今夜留下,朕允你所求,他日……朕能允的,恐怕隻有金銀。”
柔荑蜷握成拳,揪著明黃衣襟,芝蘭別過麵頰,淚似一瞬幹涸,心似一瞬木得不知所蹤,複又微微扭頭,凝著那對烏眸,嘴角浮起一絲淒慘笑意,輕若無聲,道:“我真傻……明知世上並無富察此人……隻有皇上,明知是禍,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一頭栽下去……明知是自取其辱,卻心存幻念……奴才往昔不懂得何是君威,不懂得怕……今日,奴才才知什麽是戮心。奴才卑微至此,怎配承恩?奴才也不想承恩,奴才無所求……隻當奴才不曾求過……”說罷,鬆手,推肘,掙開環抱的雙臂,顫巍巍起身,跌跌撞撞地出帳。
木木鬆開手臂,烏眸染上一層輕霧,嘴角抿了抿,瞅著那抹綠影,玄燁隻覺心頭一瞬抽搐,堵悶得窒息,不耐地闔目,幽幽說道:“你既有骨氣,朕自是沒識錯你,朕很欣慰。不求……甚好,既不求朕,也休要求容若和福全。”
芝蘭僵在簾前,心間一怵,半晌,輕聲回道:“嗻……皇上不曾有錯,錯在奴才……是奴才錯識了富察。”
心陡然一僵,猛然睜眸,唯見帳簾蕩了蕩,玄燁倒頭倚在榻上,仰頭漠然地盯著帳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