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落花歸塵 (三)
雙眸暈起一抹氤氳,微微啟唇,卻不知如何接語,芝蘭唯是弱弱點頭,靜待容若傾訴。
烏眸一瞬染上嚴霜,又是一抹苦笑,容若搖頭,笑道:“我本想娶婉兒,無奈阿瑪他……原想水滴石穿,終有一日他會應允。不料……前幾日,皇上……賜婚……”
微微張嘴,眸光閃避,芝蘭顫顫問道:“怎麽會?”心間卻湧起不祥、難安和愧疚,他不動神色,看似風平浪靜,卻……不會,心間暗否,他身為九五之尊,又得償所願抱得佳人,何至為自己區區婢女而大費周章,不會……然而,心頭愧意卻愈甚。
“圖賴的孫女官氏,賢良淑德,是這屆秀女裏最出挑的……”容若解嘲般搖頭苦笑,“阿瑪欣喜若狂,皇上賜婚,何等榮耀?秋天出塞行圍,我不用護駕……留在京師完婚……”
如今已是八月底,秋天轉瞬即至,芝蘭強吸一口氣,振了振,道:“你大可請皇上收回成命,你和婉兒姐姐兩情相悅在先,如何能……”
“不……”容若急急截語,微微仰頭,頓了頓,長吸一口氣,無力說道,“皇上未曾問我半句,就下了聖旨,便是……容不得……我說不字。況且……木已成舟,我如今推卻,即便皇上收回成命,那……官小姐……何其無辜,往後該如何自處?”
氤氳簇湧成雲,潤染睫毛,再按捺不住,芝蘭泣得難以自已:“都怪我……婉兒姐姐對我這麽好,我……竟是我……破壞了你們的大好姻緣……”
眉角微蹙,手懸在半空,些許驚亂,容若擠出一聲笑,寬慰道:“說什麽傻話……別哭了,叫人看見……如何是好?皇上賜婚,絕非臨時起意,是對納喇氏家族的賞賜。婉兒臨走……唯一的心願便是叫我好生照顧你,你這樣……”
強忍著淚水,芝蘭哽了哽,癡癡問道:“那……你們怎麽辦?”
一抹苦笑又上眉梢,容若別目,眼瞼微微顫了顫,道:“婉兒留書走了,隻祝我新婚幸福……我有負於她,有何臉麵叫她留下,除了……”
容若揚指戳了戳心房,接著道:“我什麽……都給不了她,她走也是應該的。”
兩人就如此落寞地杵在原地,不言不語。良久,容若扭頭,淡淡笑了笑,道:“婉兒怕你傷心,所以沒給你留信。我們的事……你不必掛心,好好當差,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
瞅著這抹身影漸行漸遠,芝蘭心頭一瞬似被掏空了一塊,無關疼痛,卻是無邊無際的淒涼,昔日情比金堅的戀人,一道聖旨下來便天涯兩隔,而罪魁禍首或多或少是自己。一瞬,心痛得無法自已,芝蘭扯出手帕,婆娑著那一針一線,愧疚、悔恨還有對他的那絲絲怨氣不由暗湧心間。
西曛時分,鳶飛魚躍亭花團錦簇,張燈結彩。夜宴業已布置妥當,芝蘭與眾人候在亭台一側。此處前後重湖,一望漾渺,酷暑時分卻透著春日的清涼,習習微風拂麵,芝蘭不由拂了拂鬢角細發,眼瞼微垂,神色寂寥。
銅心見狀,緩緩湊近,撫了撫芝蘭手背,捎了一抹微笑。本想回之一笑,麵容卻似僵住,芝蘭隻好微微頷首,嘴角懸起一抹慘淡笑意。
那抹淡粉倩影拽著淡灰燕服,迎著涼風,洋洋灑灑,清風夾著銅鈴般的笑聲回蕩雲霄,漸漸沒入那汪湖水……
成貴人春風得意,莫說普通宮女子,便是率性灑脫著稱的宜嬪娘娘,恐怕亦不敢當著宮人之麵,對皇上如此縱情盡興。眾人不禁齊齊偷睨,想一睹娘娘芳容。唯是芝蘭凝著主子身後的身影出神,此刻,容若孤寂至極,正如他的詞,彩雲易向秋空散,悲涼至極……
夜宴匯集珍饈美味,宮人侍膳依足周禮,唯是主子特意恩準容若入席,言“既在宮外,無須拘泥君臣之禮”。
容若自斟自飲,雖談笑風生,眸子裏卻是不盡的淒冷。芝蘭木木地傳膳、布食、斟酒,任成貴人如何嬌嗔、如何曼笑,任他如何寵溺、如何戲謔……聲聲似乎都不曾入耳,靈魂抽離般的虛無。
夜宴幾近結束,那盆曇花似是孤芳自賞,無半分要綻放的跡象。
“皇上……”一聲嬌嗔,成貴人撫腮,仰麵問道,“皇上,是哪個奴才說,曇花今日一定會開的?都等了個把時辰了,這個奴才真該罰。”
見主子並不言語,唯是不時掃視客座自斟的客人和埋首侍膳的婢女,梁九功弱弱地睨了眼聖寵正隆的小主,抿了抿嘴,輕聲稟道:“請娘娘息怒,這花期實在難以預料,匠人已是盡力了。”
“盡力有何用?”成貴人小嘴一撅,朝玄燁嘟嘟道,“皇上,曇花有何好看的,要不臣妾陪皇上四下溜溜吧?”
清眸閃過一絲不耐,玄燁垂目,淡然說道:“曇花乃花神轉世……”
成貴人又嘟了嘟嘴,眸子裏盡是迷惑,歪著頭愣愣問道:“有何故事?”
嘴角彎起一絲弧度,不似寵溺,倒似不耐,玄燁掃視四下,揚聲問道:“可有人願意向成貴人說說曇花的來由?”
容若抬眸,住了住手中酒杯,一瞬掠過一絲苦笑,依舊仰麵一飲而下。芝蘭看在眼裏,唯望曇花傳說能給容若和婉兒的姻緣帶來一絲轉機,亦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向前小邁一步,低頭輕稟道:“若娘娘不棄,奴才倒知一二。”
成貴人低目瞟了一眼,捎了幾分不屑,並不言語。眸子淡掃一眼,食指輕敲膳桌,玄燁冷冷道:“說說看。”
“曇花原是天庭的花神,四季常開,清香撲鼻,光彩照人。佛祖座下的韋陀尊者,那時隻是位惜花之人,每日清晨,朝露初落之時,都會給曇花鬆土鋤草,悉心澆灌。久而久之,兩人日久生情。原是佳偶天成……無奈,玉帝得知,雷霆大發,要拆散這對戀人。花神被貶凡間,變成每年花開一瞬的曇花,男子被遣至靈鷲山出家,賜名韋陀。韋陀轉世後……忘記前塵,亦忘記了花神,潛心習佛,漸有所成……”芝蘭一口氣娓娓道來,一瞬動容,不由頓了頓。
“後來呢?”成貴人一瞬提了興致,不由追問。
容若似覺察了芝蘭動因,放下酒杯,輕聲笑了笑,道:“皇上、娘娘,臣看她……並不會講故事,還是臣來講吧。”
眸光穿梭在二人眉目之間,玄燁不由抿嘴笑了笑,笑裏盡是寒意,眸子凝著芝蘭,帶著直透心底的拷問,淡淡道:“讓她繼續說……”
心頭緊了緊,唯望此番豁出去,為婉兒姐姐帶來一絲轉機,芝蘭振了振,接著道:“花神卻無法釋懷,日日期盼。得知韋陀每年暮春會下山,為佛祖采朝露熬茶,花神決定,集一年之靈氣,在韋陀下山之際綻放,唯望刹那芳華能喚起……他的一眼回眸。白駒過隙,千萬年過去了,韋陀從不曾記起……花神默默綻放,默默感傷……”
斷不可讓婉兒姐姐如曇花般飽受相思之苦,心頭一陣悶堵,眸子蒙上一層水氣,芝蘭緊了緊帕子,說道:“一日,一位枯瘦的男子與曇花擦肩而過,不由駐足……男子問花神‘你為何哀傷?’花神雖然詫異,一個凡人如何認得她的真身,唯是心灰意冷,隻是淡淡答道,‘你幫不了我’。四十年後,這個男子又來了,問了同樣的話,花神答了同樣的話……”
“這枯瘦男子不會就是韋陀吧?”成貴人截語,帶著一絲得意,問道。玄燁凝著幾尺開外的綠影,未曾移眸,食指隨意地劃著桌麵,眸子裏盡是探究。
芝蘭搖搖頭,嘴角抹過一絲笑,道:“又過了四十年,那個男子枯瘦如柴、奄奄一息,還是如此問,花神不忍,終於答道,‘謝謝你……八十年了,你隻是個凡人,我是被貶的花神,你幫不了我’。”
“哦……我知道了……”成貴人依舊打斷,抿了抿唇,嬌目凝著玄燁,道,“這個男子是中意花神的人,這個故事教我們……要惜取眼前人。”
玄燁依舊不曾移眸,嘴角卻似暗揚一絲戾氣。
芝蘭遲遲搖了搖頭,接著道:“老人最終揭開了謎底,‘我是聿明氏,我來……隻想幫你……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西曛掠過老人發際,老人隨即圓寂,花神同老人一起飛往佛國,佛祖憐憫,終於恩準……韋陀下凡,了斷這段姻緣。聿明氏觸犯天規,一生漂泊,備受輪回之苦,卻成就了一段佳緣。因花神是在夕陽後見的韋陀,所以……曇花便在夜裏綻放。”
“嗯……這樣說來,今日等等倒也值得。”成貴人嘟了嘟嘴,又朝玄燁嬌凝了一眼。唯是玄燁死死盯著芝蘭,眸光一瞬黯淡,嘴角微微動了動,似要說點什麽。
容若頓時酒醒,輕笑,圓場道:“故事講完了,不如由臣吟詩一首,助助興。”
餘光暗暗掃了眼容若,芝蘭已鐵下心來,咬了咬唇,剛要開口……
玄燁截語,嘴角輕揚一縷蔑笑,又似夾著一抹苦澀,冷冷道:“你是自比花神嗎?”
愣愣抬眸,一瞬又急急垂目,芝蘭低語回道:“奴才不敢,奴才隻是聿明氏……容若與婉……”
“芝蘭--”容若騰地起身,怒喝一聲,道,“聿明氏不是人人可以當的,得有佛緣才行,否則隻是引火自焚罷了。”
不由噤聲,芝蘭扭頭委屈地瞟了眼容若,眸光瀲灩閃著一抹水氣,複又扭頭,低低垂目。
“皇上,覺禪氏年幼無知,竟把傳說當真,這世間沒有花神,亦沒有韋陀,庸人自擾罷了,請皇上、娘娘寬恕……”容若垂目,拱手說道,“臣不勝酒力……臣先行告退。”
些許錯愕、些許探究,玄燁凝了眼容若,稍稍擺了擺手,便準退了。唯是芝蘭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語,咬咬嘴唇,怯怯不敢抬眸,原是一片好心,不料容若並不領情,也對……原是自己太衝動,聖旨既下,又關乎納喇氏一族的榮耀,容若豈能輕舉妄動……
“皇上,那我們可還要等?”成貴人瞟了眼芝蘭不以為意,嬌嗔道,“臣妾困了……”
“小梁子……”眸光幽深卻清零,麵上滌得不剩一絲表情,玄燁淡淡令道,“差人伺候成貴人就寢。”
成貴人不情不願地起身,一瞬,又嘟嘴撒嬌道:“臣妾還是陪皇上等等吧……”不曾言語,玄燁唯是微微抬眸,冷冷睨了一眼,成貴人旋即抿嘴噤聲,悻悻退下。
梁九功偷偷瞟了眼主子,朝著禦膳房眾人,低低拂了拂手,眾人會意,輕輕退下。芝蘭亦似抓住一絲救命稻草,碎步退了退。梁九功狠使兩個眼色,擺了擺手,芝蘭愣愣駐足,不由朝銅心求救般捎了一眼。銅心頓了頓,終是徑直退了去。
食指漫然地輕劃膳桌,眸子卻尖若利刃,玄燁瞅著眼前之人,遲遲不曾移目,嘴角那抹戾氣似已暈及眉梢,那兩輪劍眉都似染了一層殺氣。
弱弱咬了咬下唇,心底莫名湧起一絲恐懼,從前即便他再絕決,芝蘭亦不曾恐懼過,唯是當下,莫名的恐慌。芝蘭無奈,暗暗朝梁九功捎了一眼。梁九功動了動,卻不是施援手,而是默默退了去。
幾尺開外,唯剩兩人,四目相對,眸光卻無關半分柔情。僵在此處,誰都不願先開口。心焦難耐,芝蘭振了振,福了一禮,弱弱請罪道:“奴才口無遮掩,掃了主子雅興,罪該萬死……”
嘴角一瞬似稍稍鬆了鬆,玄燁縮指,雙手合了合,仍是不語,倒似等著眼前之人再度認錯。
“奴才……不願看到容若和婉兒姐姐,有情人不能成眷屬……冒犯多言,請皇上恕罪。”芝蘭怯怯地瞅著怒氣難平的主子,低聲說道,“皇上……能……不賜婚嗎?”
劍眉似展了展,嘴角彎起一弧笑,冷得無半點暖意,玄燁冷冷笑道:“你……究竟是為了那個所謂的婉兒,還是為你自己……你自己清楚。你未免自視過高,賜婚……朕早已屬意。”說罷起身,拂袖而去。
福禮起身一瞬,芝蘭不由回眸,此刻,那盆曇花,若隱若現般靜靜綻放,盈白花骨朵映著迷蒙月色和搖曳燈火,晶瑩剔透仿若新雪,他卻不曾見到……
眸子裏瀲灩的水波,終是一瞬滑落,芝蘭很想對那抹淡灰身影說,其實……自己才是那個孤寂可憐的花神,可惜,他早已忘記……他的話冷漠如冰,盡是猜忌,盡是不屑,夜風夾著湖泊的水汽迎麵襲來,心沉入潭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