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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唯情難死(二)

  小太監弱弱低頭,連連稱是,掠過一絲難色,朝魏珠耳際低語了兩句。魏珠麵色大變,木木揮了揮手,回頭睨了眼暖閣,對守門太監吩咐道:“好生看著,別讓任何人進暖閣。屋裏人要問起我,說我當差外出了。”說罷,邁著碎步一路疾走而去。


  晚膳都已用完,他依舊未回暖閣,連魏珠亦不見蹤影,芝蘭百無聊奈地候了整日,當下不由焦慮,明明說晌午後便有二人消息,如今……芝蘭起身踱步至錦簾處,生生邁不開步子,一手扯住錦簾,唯是朝外虛無張望。雖身處乾清宮西暖閣,幽香龍榻如此真實,自己卻宛如一抹鬼魅,見不得光,隻能躲藏簾後。回想宜嬪娘娘強行入屋那刻內心的惶恐掙紮,芝蘭不禁麵紅耳赤。此前也曾想過富察可能妻妾成群,隻是如今,自己區區婢女,麵對他尚不知如何自處,又如何麵對高貴典雅的後宮眾主?眼眶不由微紅,芝蘭淡然笑笑,他不過隨手把木簪夾入書頁,何至於讓自己如此想入非非?當斷則斷,既明知不得開花結果,又何苦強求,何況縱是強求亦求不來。無力得如一捧浮萍,飄飄蕩蕩皆不由己,榮辱沉浮隻在他一念之間,芝蘭心下皆是涼薄,多羨慕婉兒姐姐與容若兩情相悅,那相視而笑的默契,今生定是求而不得。恍惚間斜倚錦簾,緩緩闔目,心中燃起的那絲希望已然熄滅,唯望兩位姐妹平安,其他皆不敢奢求……


  “怎麽了?哪兒不舒服?”輕聲一語仿若泉水叮咚滴落心底,濺起一圈漣漪,芝蘭怔地睜開眼,目光觸及那對烏黑眼眸,慌亂地鬆開錦簾,急急俯身,尚未跪下但覺臂彎被緊緊拽起。


  “免禮吧……別跪跪又昏過去了。”淡然的話語裏似透著一絲無奈。


  刷地赤染雙頰,芝蘭急忙低頭,支吾道:“奴才……禦前失儀……非奴才本意,求皇上恕罪。”


  “朕又沒怪你。”玄燁鬆開手腕,垂目凝了一眼,輕步走向軟榻,撩起袍子悠然坐下,又指指一旁的軟墊,道,“坐吧。”


  芝蘭瞅了眼軟墊,又弱弱睨了眼榻上之人,福禮輕聲道:“謝皇上賜座,隻是……奴才卑微,不敢僭越。”


  玄燁抬眸淡然掃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在這榻上安然睡了整夜,如今坐坐倒不敢了?”芝蘭頓覺耳際發麻,抿了抿唇,低聲道:“昨夜……奴才毫無知覺,才會……”


  雙眸掠過一縷擔憂,嘴角浮過一絲解嘲笑意,玄燁淡淡說道:“以血為書有違孝道,遣著宮人四處亂竄有違宮規,原就該罰,念你傷得不輕,權當為此受過了。往後休要再犯了。”


  眼底氤氳,芝蘭點點頭,脆脆跪下,叩道:“奴才知錯了……謝皇上隆恩,為浣衣局宮女主持公道。”


  嘴角揚起一彎弧度,玄燁漫不經心地拂了拂袍襟,道:“朕日理萬機,軍國大事尚不及處理,宮闈瑣事更無暇管。齊家治國,各司其職乃是根本。你……可知錯?”


  芝蘭埋首懇切回道:“奴才知錯了……”


  “可還覺得……朕無情?”聲線低沉,透著一抹淡然惆悵。


  “奴才不敢……奴才也……從未如此想過……”芝蘭語無倫次道。


  “起來吧……”玄燁凝著眼前綠影,複又指了指軟榻。芝蘭弱弱抬眸,猶疑一瞬,挪了挪步子,徐徐坐下。


  “你還……”“皇上……”兩人不約而同開口。一霎,芝蘭尷尬笑笑,雙頰又染一抹緋紅。玄燁清然一笑,道:“看來睡了一覺,果然是大好了。想說什麽?”


  芝蘭含著一縷笑意,緩緩抬眸,輕聲道:“奴才……原是想問慶芳和銀月怎樣了,想想……皇上哪裏會知曉,是奴才太心急了……”


  眸子微微一沉,玄燁拿起案幾上的書,輕輕撂在軟榻一側,手不自覺地輕撫封麵,雙目似空無一物,竟是沉思。芝蘭凝著眼前之人不敢移目,心底激流暗湧,莫非出了變故。


  “皇上,該時候用點心了,奴才給您傳上來,可好?”梁九功恰如其縫的打斷倒正合了主子心意。


  “好……”玄燁似回過神來,清然說道,又轉目瞟了眼憂心忡忡的芝蘭,語氣依舊平淡卻透著幾分關切,道,“不必擔心,太醫看過了……銀月應是患了瘴氣……”


  “瘴氣?”芝蘭微睜杏目,瞬間頓覺失儀,慌亂地扯了扯衣襟,瘴氣若腹瀉不止很可能一命嗚呼,縱是此次治愈了,亦會留下病根,不時發作……


  梁九功開啟食盒,朝案幾上輕放了一碟點心。


  玄燁低目瞟了眼芝蘭,淡淡說道:“不礙的,朕也患過瘴氣。”芝蘭猛然抬眸,噙著淚木木凝望。玄燁輕然一笑,道:“遇上庸醫自然是九死一生,不過西方的傳教士早有良藥,金雞納霜藥到病除。朕已差人賜藥了。”


  一顆心懸在嗓子眼,一瞬便安然了,芝蘭咬咬唇,拂拂眼眶,破涕為笑般謝道:“謝皇上隆恩……”玄燁唯是移目,嘴角掠過一絲笑意。


  “那……慶芳姐姐……”芝蘭隱忍片刻,終是按捺不住,弱弱問道。


  玄燁不曾回眸,麵色似凝重了些,頃刻,又淡淡說道:“不過棍棒之傷,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隻是以後不能當差了,已從養蜂夾道遣回家中靜養。”


  梁九功雙手一顫,碟盤哐當落在案幾上,少頃撲通跪下,討饒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芝蘭長舒一口氣,慶芳姐姐因禍得福,蒙天恩歸家自行婚配,實在可喜,瞬時又見總管受罰,隻得尷尬地別過臉,抬手輕輕把碟子擺放好。玄燁低掃一眼,捎了眼警示,擺擺手道:“退下吧。”


  梁九功聞聲怯怯退下,退至屋外,急急拉魏珠到殿角,囑咐道:“慶芳一事,切莫對外透露半句,如有人問起,皆說遣回家靜養了。”魏珠迷惑地點點頭,複又提醒道:“師傅,宜嬪娘娘送來的湯品……”“你自己看著辦。”


  西暖閣內,玄燁執筷信手夾起一枚點心,端詳一瞬,道:“毫無新意,味道也差強人意。”說罷,將點心撂在碟內,悻然放下筷子。芝蘭偷抿一縷笑意,此刻他率性得像個孩童。


  “笑什麽?朕記得你在點心局當過差,莫非手藝在這之上?”玄燁竟調侃般戲謔道,眸子裏閃著濃濃暖意。


  芝蘭擠出一絲笑,搖搖頭,道:“奴才隻當了幾天差,連奶酪都還未做好。”此語一出,便生生後悔,說者確是無心,唯恐聽者會錯了意,於是弱弱埋頭。


  眉宇掠過一絲不虞,玄燁指了指另一副碗筷,道:“餓了便隨便用些吧。”


  “謝皇上,奴才不餓。”芝蘭含笑回道,心底隻閃過一個念頭,該求的都已求到,便再無逗留此處的說辭,多留一刻隻會讓他更多一分猜忌,於是莞爾一笑,複又說道:“皇上寬厚仁慈,奴才和浣衣局各位姐姐都感皇恩浩蕩,隻是無以為報,往後晨昏之際奴才都會向薩滿大神禱告,求神靈賜福皇上龍體安康。奴才出來多時,該回去了,奴才告退。”說罷,款款起身,福了一禮。


  玄燁一怔,翹起二郎腿,盯著芝蘭,淡淡問道:“回去?回哪兒?”


  芝蘭愕然抬眼,低聲回道:“浣衣局。”


  區區三字重若千斤,一瞬心頭似受重壓喘不過氣來,玄燁輕然抬左袖,掏出一物攏在掌心,伸出右臂,緩緩攤開五指,青花瓷盒襯在玉白掌心內,剔透玲瓏。芝蘭癡癡凝望,雙眸染上一層氤氳。


  “昨晚,宮女從你身上拿的。容若……”玄燁哼然一笑,搖搖頭,道,“朕原已扔在裕親王府了,他居然撿起,還交了到你手裏。朕卻一直蒙在鼓裏。”


  “皇……”芝蘭剛想替容若推脫,玄燁一擺手,芝蘭隻得住口。


  “既是朕的東西,送也該由朕來送。”玄燁微微動了動手指,淡然道,“你既喜歡,就拿著吧。”


  芝蘭亮了亮眸子,雙唇微顫,緩緩上前,顫顫伸手,捏著瓷盒一瞬,淚晶然滑落。玄燁微微啟唇,一瞬合掌,連著柔荑一並攏入掌心。手心透著瓷盒的清涼,手背盡是暖暖溫熱,芝蘭凝住眼前的那對雙眸,一絲甜意籠罩心扉,卻伴著不知所措的慌亂。


  玄燁緩緩起身,垂目凝著芝蘭,烏黑雙眸掠過一絲暖意,頃刻又似吹過一陣秋風,緊了緊掌心,低聲道:“就當相識一場的紀念。”


  芝蘭心底一涼,急急抽手,那一霎亦感到玄燁掌心陡然一鬆,心底涼意更甚,卻勉強擠出一縷笑,福了福,道:“多謝皇上賞賜……奴才告退。”


  “慢……”玄燁扯住正抽身而退的腕子,說道,“浣衣局你是回不去了,去哪兒當差,小梁子自會安排。這幾日,你就留在這裏養傷,哪兒都別去。”


  芝蘭不由一驚,愕然抬眸,不解道:“這是皇上的寢宮,奴才如何……能留。奴才……”


  “昨夜不就好好的嗎?”玄燁直視眼前雙眸,輕語道,“你在此處,禦醫看診方便,還有你的傷……雖不重,卻得悉心照料,否則……容易留疤。”


  “奴才……留幾道疤,也無礙的,奴才不敢叨擾皇上……”芝蘭頓覺自己卑微得如一粒塵埃,他的關切無關情意,唯是憐憫罷了,這憐憫恰恰是自己最難承受的。


  “夠了,就這麽定了。”玄燁鬆下手腕,指指案幾的點心,冷冷說道,“趁熱吃……朕還有事……你若要什麽,找魏珠。”說罷,揚長而去。


  芝蘭目送那抹背影,木木地捋起衣袖,掃了眼斑駁的傷痕,心底暗笑,原是當日的皮肉之苦救了慶芳、銀月,如若不然,他何至態度逆轉,隻是這須臾的憐憫,轉瞬即逝最不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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