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室邇人遙(二)
已是亥時,金盆、熱湯、藥劑、軟膏……寢室錦簾落下,宮女川流不息,劉聲芳已退守殿外。外室稍間,玄燁倚坐靠椅,隨手輕拍書卷,閉目凝神,唯是眉宇間分明簇著一團慍火。梁九功立在一側,翼翼地候著,不時朝門口瞟望。小珠子已走了半餘時辰,宮門落鎖,得先往乾清門向侍衛請匙,再道道開鎖,一來一回得耽誤不少時辰。浣衣局管事固然此劫難逃,自己……梁九功心底一涼,早知今日,當初便不該阻小珠子往浣衣局走動,此事斷不可被主子得知,否則難逃責罰,看來往後得對這女子上上心了。
宮女都已散了,錦簾仍是落著。玄燁依舊閉目,唯是劍眉蹙得更緊了。梁九功輕輕給主子覆上一層大氅。稍稍一挪,玄燁並未睜眼,唯是慵懶問道:“還沒到?”
“嗯……想是快了,皇上……您先去歇息吧,明日一早還得上朝議事。要不……奴才來審?奴才定不負聖望……”梁九功弓腰輕聲請道。
“不必了,朕倒想看看……誰借了膽給那奴才。”低沉一語回蕩暖閣,梁九功聞到一絲寒意,最隱晦的蛛絲馬跡仿佛都逃不過主子法眼,朝堂之上自詡幾朝元勳的老謀子亦不敢輕易玩弄權術,看來今日之事或是別有內情。
從榻上被揪醒那刻,伍貴生便感滅頂之災,唯是不曾料想這災來得如此之快,早早便向王府呼救,無奈那廂毫無動靜,莫不是自己已成棄卒?伍貴生周身一凜,急急撫了撫胸前的信箋,暗暗摁了摁,若此局真是棄車保帥,自己絕不坐以待斃。自幼家貧,洪災肆虐,為養活一家老小,鄉裏素有送子入宮的習俗。那日,破天荒地吃上了一頓番薯,阿爹含淚問兄弟五人,可願日日有白飯吃?四個哥哥皆搖頭不語,唯是自己,實在餓怕了,竟癡癡點頭,阿爹不曾說幾頓飽飯的代價竟是如此……伍貴生倒吸一口氣,忍住潤眶淚水,六歲入宮一路跌撞混到首領太監,期間苦楚誰人能曉,如今命懸一線,即便不得自保,亦斷不會便宜了他人。從不信所謂真心實意,至親為了幾吊錢,便哄騙親兒賣入深宮,母舅……哼……領自己去淨身的是他,搭線惹今日禍端的亦是他,今日便新帳舊恨一並了咯……
“走快點,別磨蹭。”魏珠狠推了一把伍貴生,急急催促。伍貴生埋頭不語,急急邁步,宮道仿若通往地獄之門,此行凶多吉少,腦際翻滾千百個念頭,心中已然有了說辭。
從不曾步入過乾清宮,不料今日卻是來送死的,伍貴生心中盡是悲涼,一路木木隨著魏珠。步入暖閣那刹,未及回神,已被後膝一腳踢得撲通跪地,顫顫道:“奴……奴才伍貴生……見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眸子掠過一絲戾色,仿若沉入寒潭,滌得無一縷昭光,玄燁盯著埋首之人,聲線低沉,淡淡說道:“招吧……”
額頭滲出一層細汗,伍貴生吞了口沫子,低聲道:“奴……奴才冤枉……慶芳犯……宮規,理應遣往內務府受罰,奴才……”
“從實招吧……”玄燁淡然打斷道,“朕沒空聽你兜圈子。那兩個宮女之事,明日向內務府交代。”
伍貴生顫著手,拂了拂額頭的汗珠,低低道:“奴才……愚鈍……”
玄燁正了正身子,眉頭深鎖,合手一握,輕聲笑道:“鞭笞宮人之時,怎不見你愚鈍?說……誰借你膽的?”聲線揚了揚,依舊低沉,慍怒卻更甚。
伍貴生怵得一哆嗦,看來禍端集於芝蘭一身,既避無可避,一閉目,叩首說道:“皇上……給奴才天大的膽……奴才也……不敢……犯宮規。奴才……迫於……實在沒有法子……奴才與那宮人……無怨無仇……”邊說邊顫顫地從胸前掏出信箋,高高呈起。梁九功輕輕接過,捎了眼狐疑,便呈給了主子。
玄燁展開信,眸子愈來愈沉,眼角透著一抹獰色,嘴角一抿,把信箋搓作一團,複又撕碎輕撒一地,幽幽道:“朕……才是你的主子。連主子都認不清的奴才……留作何用……”
伍貴生嚇得連連叩首,低低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奴才受製於人……沒有法子……求皇上饒恕……”
“休要多言,若再提‘受製於人’,淩遲處死!”話鋒淩冽,原已漸染暑氣的空氣亦凝結成冰。
伍貴生弱弱噤聲,伏地已動彈不得。梁九功瞟了眼主子,低低埋頭。
“小梁子,如何處置,你看著辦,退下。”玄燁帶著一縷倦意,躺靠椅背上。梁九功點了點頭,朝外一聲輕咳,魏珠便領人將伍貴生夾肩拖下。
“皇上……您早些歇著吧。”梁九功朝錦簾瞟了一眼,弱弱試問,“奴才去覓一處僻靜地,把姑娘挪過去,斷不會傷著她的……”
玄燁抬眸睨了一眼,透著一絲倦怠,道:“不必了,又不是龍床禦榻,由著她吧。”說罷,便起身,梁九功輕輕掀簾,玄燁朝軟榻捎了一眼,便徑直朝禦床走去。梁九功替主子寬衣解帶後,往燭燈上罩上紗簾,便退至錦簾處,低低跪下。
“行了,你不必侍寢了,屋外候著吧。”一縷輕聲飄過,梁九功癡癡一愣,打從主子登基起,自己夜夜守在此處,已十多年了,何況此乃祖製,如何……
“退下吧,有事朕自會叫你。”
梁九功暗歎一聲,隻得徐徐起身。
“還有……對外稱朕微感風寒,非朕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暖閣半步。”
“嗻……”梁九功睨了眼軟榻上熟睡之人,搖了搖頭,挑簾退下。
燭光籠在紗簾下,熒熒之光,漣漪朦朧,不知何時,芝蘭習慣使然拳腿側臥,白皙麵容似一捧睡蓮,又似月下耀著銀輝的海棠……
禦床側對軟榻。雖感疲倦卻不得入寐,玄燁輾轉反側,一晃瞟及軟榻,定定不願移目。阿布鼐步步為營,篤定福全會落入棋局,如此自信滿滿,倒不是毫無根由。榻上春嬌明媚至此,多一分太豔少一分太素,尤是那一對明眸,清揚婉兮,縱是如此睡著亦是養心悅目。古人雲,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並,若非阿布鼐橫空一阻,當下便是四者兼並。念及此人,心生一絲忿恨,玄燁閉目轉身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