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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零露邂逅(二)

  數日相安無事,眾人對偷瞄一事都已淡忘。一日,伍公公午後又來監工,踱到芝蘭跟前,滿目不耐地吩咐道:“你這一病可休息了大半個月,管理一個司局最重要的是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你得把這落下的活計都給補上咯。”


  芝蘭福了福,笑著回道:“公公說得在理。”


  “從今兒起,去東邊各宮收衣裳的差就輪你當了。”伍公公繼著吩咐道,又指指銀月,補道,“和這丫頭一起,手腳勤力點,不懂便問萍兒。”芝蘭、銀月齊齊行禮。


  萍兒待伍公公離去,便走了過來,低歎道:“這原是李四兒和我的差事,我是跟著享福了。這差也不難,早膳前和晚膳後沿著外東宮牆推車去收便是,那裏的宮人都已早早備好了。”


  於是,芝蘭和銀月無故又多了項差事,隻是二人並不覺委屈,如此獨處談心的時候反而多了。


  五月初五,東方微明,西暖閣內已燈火通明,梁九功正給主子整理衣冠,一套藏青色常服。


  “皇上,奴才都已打點妥當,納蘭大人在神武門候著。等會,勞皇上從景運門出,沿外東宮牆去神武門,這樣便可繞開內廷了。”梁九功邊整理腰帶邊低低說道。


  “行了,又不是第一次了,找條僻靜的道就行。”玄燁不耐地說道。


  “嗻——”梁九功複又討趣道,“今日是藥香節,裕親王想必安排了好節目,皇上日理萬機,有段日子沒出去了,正好散散心。”


  嘴角揚起一絲輕笑,玄燁淡淡說道:“不過又是騎馬射柳、登高望遠罷了,也無甚趣味,了解民情更打緊些。”


  梁九功低低笑道:“那是……皇上愛民如子,時時刻刻都想著社稷。”


  玄燁不禁戲謔地輕輕努了努嘴,道:“我說小珠子怎麽對著朕吹噓拍馬得很,原是跟你學的。”


  梁九功露出一絲苦笑。玄燁輕笑道:“罷了,趕緊啟程吧,別差步輦了,免得驚動了皇祖母,朕也難得走動走動。”梁九功輕輕點了點頭。


  踏著朝露,芝蘭推著木車,銀月扶著木桶,一路嘎嘎吱吱地沿著紅牆向南,得推至奉先殿那處小宮門收衣裳。雖已微微天明,整座皇城依舊籠罩在黑幕下,空空蕩蕩的宮牆,唯剩兩人的腳步聲回蕩,時下確有幾分慎人。


  “芝兒姐姐,我們都當了幾天差了,為何……我總覺得還是……有點怕。”銀月怯怯說道。


  “別怕,不還有我嘛。”芝蘭雖這般應道,心底卻也泛起一絲畏懼,尤其是今日朝霧彌蒙,唯是幾尺開外看得分明,便又補道,“輕輕哼支小曲吧,有聲音便不怕了。”


  銀月點點頭,道,“那你開個頭。”


  “嗯——”芝蘭靈機一動,輕輕唱道,“正月正,老太太抽煙看花燈,燒著香兒撚紙撚兒呀,茉莉茉莉花兒啊……”


  銀月心頭一顫,這童謠不禁勾起兒時的回憶,還勾起了思家愁緒,便動容地和唱起來。歌聲清幽,夾在朝露清風裏習習拂麵,如銀鈴般穿透薄霧直觸心底。


  玄燁不禁緩了緩步子,朝梁九功睨了一眼。


  “定是早上當差的宮女膽怯,哼歌壯膽呢,奴才這就上前驅他們回避。”梁九功怯怯回道。


  “算了,原是我們阻著人家當差。”玄燁擺了擺手,清然說道。梁九功竊竊露了一絲笑意,看來主子今日心情不錯。


  芝蘭隱約聽到了前方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住了聲,轉對銀月道:“你可聽到了?”


  “回音吧。”銀月朝前方瞅了瞅,搖搖頭,抿了抿嘴,說道:“芝兒姐姐,其實……我想問你好久了。雖然……你嘴上不說,但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芝蘭一怔,手也微微鬆了鬆,推車一陣搖晃,不料自己的心事終是瞞不過銀月,雙眸染著氤氳,慌慌地搖搖頭。


  “姐姐,你這樣……我就更……”銀月止語,頓了頓,又扭頭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銀月,別問了,都過去了。”芝蘭打斷道。銀月輕歎一聲,唯是不語。


  漸漸地,前方腳步聲愈來愈分明,芝蘭、銀月對望,皆感詫異,這時辰這宮道應該不會有人的。兩人放緩了腳步,亦步亦趨地弱弱向南,此時東方已露魚肚白,朝霧緩緩散了些。果然,幾尺外兩個身影愈移愈近。芝蘭不由鬆開把手,停下車來,銀月亦退了幾步,挪到芝蘭身旁。待身影走近,芝蘭愣愣一驚,趕緊拽著銀月撲通跪下。


  “哎喲--”銀月失聲低叫了一聲,又好奇地探頭張望。芝蘭緊緊扯住銀月的衣袖,低低埋下頭來,銀月亦隻好趕緊低頭。


  任二人死死埋頭,墨緞雲錦黑靴還是駐足了下來。梁九功睨了眼主子,亦隻得停步,心底卻暗驚,這兩個宮女是如何得知撞了聖駕的。


  芝蘭暗暗禱告,巴望著黑靴快快離去,頭便埋得更低了。隻是那墨緞雲錦卻偏偏步步緊逼,少頃便投到眼底了。梁九功這才驚覺,原是撞見了故人,弱弱抬眼瞄了主子,伸手便扯起銀月。銀月一驚,不由抬目,頓時瞠目結舌,任由梁九功急急拽走。


  芝蘭已知避無可避,睫毛翹動,微微閉目,咬了咬唇,低低賠罪道:“奴才驚擾聖駕,求皇上恕罪。”說罷,俯首叩下。


  玄燁不由一驚,此次邂逅仿若隔世,瞬間錯覺並非置身紫禁城中,唯是這一叩首生生又將二人拽回了皇城,雙眸凝著烏黛發辮,這抹綠影蒙著輕薄朝霧卑微得如一粒塵埃,卻又純潔得如一朵墨蓮。


  芝蘭雙手伏地,如意雲紋近在眼底,赫赫刺目,直搗得心跳如雷,那縷致命的淡淡清香縈繞鼻息,不由屏息禁氣。當斷則斷……當斷則斷……芝蘭於心底喃喃念叨,便微微朝後挪退。


  “起來吧……”


  聲音清亮似晨曦刺透朝霧,直觸心弦。芝蘭不由心頭一緊,眼眶亦覺酸疼起來,狠狠掐住虎口,緩緩起身,定了定神,心底複湧一絲驚恐,連聲解釋道:“奴才不知皇上會由此經過,若一早得知,奴才必當回避,無心之失,求皇上恕罪。”


  玄燁又是一怔,眸子閃過一絲不悅,幽幽問道:“朕有這麽可怕嗎?”


  “不……”芝蘭低低否道,擠出一絲微笑,辯解道,“奴才隻是謹記聖旨,不料今日無心卻還是抗了旨,故而請罪罷了。”區區片語卻仿佛耗盡了全身之力,潮紅赤染雙頰耳際,睫毛低垂靈動,薄唇微顫,雙手交握,芝蘭扣著拇指死死掐住虎口,唯望做到笑靨清然直麵慘淡。


  玄燁掃了掃眼前的女子,雖低頭垂目,卻難掩灼灼美目婉如清揚,笑容清雅淡麗、楚楚動人,與西暖閣引頸自刎那日判若兩人,一瞬,心間自嘲,虧自己暗暗掛心此等弱質女子如何扛得住相思成疾。嘴角輕揚一縷蔑笑,淡淡問道:“聖旨?朕倒記不得何時下過旨意。”


  芝蘭微微啟唇卻幾度咽下,雙眸氤氳,虎口已掐得生疼,卻吐不出半個字,如何啟齒那句“朕不想見你”。


  燦若桃李的雙頰雖仍看似雲淡風輕,玄燁已覺一絲不妥,低掃一眼,烏眸一沉,急急伸手扯開芝蘭的右腕,隻見左手虎口已深深淺淺落下數枚指痕。芝蘭趕緊抽開右手腕,急急遮捂左手,垂目間一滴淚珠順落,不由別臉避讓,生生退了一步,左腿絆住木車把手,失足絆倒的一瞬頓覺腰間一緊。那股幽香近在鼻息間,額頭分明感覺到一縷溫潤的呼吸,芝蘭不由一顫,急急推開藏青衣袍,扭頭低目,慎慎地退了一步。


  玄燁伸手懸在半空,頭一瞬心間盡是憐憫,腰身如此不盈一握原是飽受病痛疾苦,後一瞬心底盡是失落,此生尚不曾被哪個女子如此生硬地推開過,緩緩垂臂,雙目淩然,冷冷道:“你知進退分寸,朕很……欣慰。”


  芝蘭埋首木木地福了一禮,低低稟道:“奴才恭送聖駕。”玄燁捎了幾眼凝視,便移步離去。


  餘光掃著離去的背影,芝蘭頓覺身心俱疲,退將了幾步,背倚宮牆,淚順著臉頰滑落。片刻,銀月小跑到跟前,含著淚,喚道:“芝兒姐姐……”


  芝蘭直了直身子,一縷苦笑掠過,道:“如今……你知我為何要瞞你了。隻是……這事,誰都說不得……全當沒發生過。”


  “芝兒姐姐……這是為什麽?不是原本好好的嗎?”銀月不解地哭道。


  芝蘭抹了抹淚,振了振身子,道:“說不得……便唯有忘掉。”銀月癟著嘴,硬硬地攬芝蘭入懷,撫了撫後背,喃喃道:“沒事了,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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