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浣衣女婢(二)
“什麽啊?他真當自己是這裏的土地公公,囂張跋扈也就算了,讓我們針黹做私活也罷了。見著模樣俊的宮女,就……”慶芳湊過來,悄聲說道,“他早瞄上了李四兒,鬼知道有什麽企圖,我就搞不明白,一個公公惹這麽些事幹嘛?他消受得起嗎?”
“慶芳姐姐--”芝蘭搖搖頭,提醒道,“別瞎說,啊……”
慶芳揚了揚嘴角,笑道:“你說什麽我都應你,誰讓你今日為我們出了口惡氣呢,嗬嗬。”
芝蘭複回到水槽汲水洗裳,片刻便見林嬤嬤扯著李四兒進了堂屋。堂屋又是一片喧亂,院中之人皆見怪不怪般自顧自地低頭浣衣,芝蘭急急朝堂屋偷瞄,見林嬤嬤如門神般黑壓壓地守在門口。
“芝兒姐姐,別管了。”銀月低語,見芝蘭滿眼不解,無奈又補道,“你不知道,上次……也這樣。早兩年入宮的一位姐姐看不過眼,跑過去幫李四兒脫身,以不敬尊長之罪杖責了二十,打得皮開肉綻,傷重恐熬不過死在宮裏頭,被送去養蜂夾道自生自滅,如今……生死未卜。李四兒竟半聲都未道謝,事不關己般,這種人可值得幫?”
芝蘭心底一涼,癡癡問道:“濫用私刑草菅人命,這……不是無法無天嗎?”
慶芳嘟著嘴,湊到芝蘭耳際低聲道:“他之所以這麽橫,是有靠山的。聽說……他的娘舅是裕親王府的總管,有人……當然有恃無恐。”
“那今日——”芝蘭不解,方才還以為是自己唬住了他。
“有人又怎樣?不過是個欺軟怕硬的太監罷了,捏軟柿子唄。”慶芳捎了眼鄙視,狠狠地揉了把衣裳,流露一絲厭惡的神色,複又抱怨道,“我們這些新人,隻能漿洗太監的衣裳,真晦氣。”
“慶芳姐姐……我本不該說,但……這宮裏頭人多嘴雜,還是少說話……為妙,免得惹禍上身。”芝蘭猶豫片刻還是吐出了真心話,隻是耳際隱隱發麻。
慶芳先是一愣,複又寬慰地笑笑,道:“好……我雖嘴巴……厲害點,但心裏不糊塗,妹妹的心意,領了。隻是……我這嘴……想管……也管不住。原是家中的太太過於嘮叨,竟被我學到了。”說罷,無奈地搖搖頭。
銀月聞聲撲哧笑了出來,芝蘭也稍稍舒展了眉角。
突然,聽到堂屋內傳來伍公公的一聲嚎叫,門哐嘡開了,李四兒拔腿跑出門來,不料被守在門口的林嬤嬤一把揪住了頭發。伍公公邁出了房門,捋起衣袖,胳膊上赫然一道血紅牙印,眉眼都因疼痛和怒氣擰得扭曲,怒聲喝道:“不過叫你納納水煙罷了,竟目無尊長,咬我一口。林嬤嬤,該怎麽罰?”
“杖責二十!”林嬤嬤大聲應道。李四兒慘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恐懼,含著淚,扭頭生生盯著眼前二人。
芝蘭鬆開手中的衣裳,正猶豫是否開口求情時,被銀月扯住了胳膊。銀月篤定地狠狠搖頭,芝蘭糾結,若非自己惹伍公公不虞在先,或許便沒這樁禍事,隻是先不論李四兒是否領情,當下求情恐怕亦是枉然,反而讓伍公公抓了小辮子懲罰自己。方才聽銀月提及往事,心裏竟一陣後怕,自己雖不畏死,但家人何其傷心,額娘該如何是好?
見芝蘭猶豫,銀月趕緊把芝蘭的手摁在木盤裏,含著淚,幾乎哭著央求道:“別管,姐姐,我不想你有事。宮裏容不得那麽多好心人……教習規矩頭日,嬤嬤的告誡,你忘了嗎?”
芝蘭無奈,點點頭,木木地繼續浣衣,時至今日,自身難保,哪有力庇護他人?李四兒得罪的隻是個首領太監,自己……一陣痛楚,一切恍若隔世,唯獨此心不知何去何從。
院內響徹著李四兒歇斯底裏的哭喊,但眾人皆埋頭洗衣,竟無一人出言相保,甚至無一人抬頭望上一眼。聲聲揪心,淚落連珠,澀澀地和進木盆的皂莢水中,芝蘭心中無法言喻的痛,難道辛者庫女子的命運便是如此嗎?太監肆意欺辱蹂躪,麻木不仁以求得一身平安,終日勞苦隻望一朝離宮……
李四兒的哭喊愈來愈遠,院內無一人言語,皆是兔死狐悲的悲愴。連日輪番打擊,已叫芝蘭些許力不能支,已覺昏昏噩噩,似有高熱之兆,唯是木木地揉搓衣裳,十指已微微泛紅,指肚子已泡得皺皺巴巴……
晌午時分,內務府的宮人拖著李四兒回了屋。芝蘭未敢瞟上一眼,滿心皆是愧疚,四下亦未見人捎上一眼關切,人情竟如此薄涼,隻是如今自己於眾人無異,何來資格指責他人,心下無比悲涼。
晚膳時分,芝蘭悄悄納了個饃饃入袖口。不巧,伍公公迎麵走了過來。
“你隨院門口的小太監走一趟。”伍公公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芝蘭,吩咐道,聲音裏竟不帶一絲尖刻。
芝蘭站了起來,福了一禮,問道:“未知公公有何吩咐?”
伍公公明顯壓著慍怒,淡淡說道:“有人要見你。”
隨著領路太監一路到了神武門,芝蘭眼前一亮,頓時雙眸染上一層氤氳。容若站在城牆角落,望著眼前這身粗布綠影,竟一時語塞,唯是烏黑雙目捎著幾分關切。芝蘭淺淺一笑,福了一禮,又稍稍仰了仰頭,生生將那呼之若出的淚水都倒將回去。
半晌,唯是對望。容若終於打破僵局,開口了:“芝蘭,對不起。我……不該瞞你……我不……”
芝蘭笑著打斷道:“不……禍是我自己惹下的,不怪你……事到如今,你能來看我,我已萬分感激,謝謝。”
容若喟然歎道:“我未曾料到事情竟會這樣。皇上他——”
一滴淚滑落,芝蘭慌慌拭淚,忙忙打斷道:“別說了。他……不想提起。這……是聖旨。”
“皇上不是無情之人,不過一時意氣罷了,過了氣頭,便好了。你放心,我會尋機會勸他。”容若萬般無奈地寬慰道,隻是話從口出之時亦感如此蒼白無力。
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竟荒涼無比,芝蘭搖搖頭,道:“我知……此生已盡。隻要家人平安……阿瑪安好,我便滿足了。”
容若不知如何接話,瞬時仿佛想到什麽,從袖口掏出一封信箋,說道:“婉兒……我最終向她透露了些許。這是她給你的信,望能給你寬慰。”
芝蘭顫顫地接過信,抬眼望著容若,待容若點點頭,方遲遲拆開信封,隻有區區片語:“他若無心汝便休,當斷則斷。”
芝蘭無法複抑決堤的淚水,信箋頓時被浸染得斑斑駁駁,心頭一緊,眼前模糊,一瞬竟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