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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穀底幽蘭(二)

  門外,小張子撅著嘴不知所措,唯有候著。門內,芝蘭背倚房門,仰頭閉目,淚水傾然,順著臉頰脖頸滑落,浸濕了那道紅痕,傷上撒鹽的痛楚。從西暖閣出來已感大禍將至,隻是……驟雨降臨之時,卻還是措手不及,隻因那人……浣衣局原本便是歸宿,隻是他……如此絕情……芝蘭不由雙手捧心,倚著門緩緩跌落。


  約摸一炷香光景,門嘎吱開了,芝蘭肩掛包袱淺笑著邁出屋,發髻已重新梳理,臉色慘白卻不掛半點淚痕,唯是眼眶微微紅腫。


  小張子跨步迎上來,伸手便要奪過包袱,連連說道:“姐姐,我來吧。”芝蘭緊了緊包袱,笑著搖搖頭。


  “姐姐--”小張子帶著哭腔喚道。


  “你待我好,我知道……”眸子盈盈,芝蘭謝道,“隻是,我得靠自己……挨過去。”


  小張子緩緩鬆了手,拂袖抹了抹眼,勉強笑著安慰道:“沒事兒……姐姐,總會過去的。”芝蘭點頭,便欲往西屋向秦嬤嬤道別。


  小張子慌慌扯住,低聲道:“嬤嬤吩咐,姐姐不用去道別了,自己保重。”頓了頓,又補道:“離別……傷心,嬤嬤……是心疼姐姐。”


  芝蘭淒淒一笑,如今這般光景,除了眼前這個小太監,誰還敢惹我這個大禍害?芝蘭木木地隨小張子出了院門,不料雲溪竟候在西宮牆。三人相對,未出一語。芝蘭感激地遠遠福了一禮,便靜靜上路。


  暮靄沉沉,唯獨西方染著一抹殘紅,西宮牆空寂無人,似深邃無底的寒潭,噠噠--噠噠——唯剩兩人的腳步聲空靈回蕩。不知走了多久,過了西宮牆盡頭,穿過了禦花園,又出了承光、順貞二門,芝蘭瞄見神武門近在咫尺,不禁駐足,瞅著緊閉的城門發呆,久久不願移步。


  小張子無奈低低催促:“姐姐,走吧,晚了宮門上了鎖,我就……回不去了。”


  芝蘭木木地隨著又是一路向東,直到東角樓的屋簷從模糊棱角近到依稀可辨,浣衣局到了。這裏已然不是內廷,一牆之隔卻雲泥之別。臨門,小張子關切地睨了眼芝蘭,見神色無異,才緩緩邁進院落。跨過門檻,潮氣迎麵,夾雜著皂莢的酸辛,芝蘭撲哧打了個噴嚏。


  “姐姐,還好?”


  “無礙的——”芝蘭愣愣地環視四周,?木盆木桶摞得似座小山,棚架上掛滿青色粗布,習習春風吹過卻似掀起滾滾烏雲。


  “喲……這又是哪位貴人兒?鼻子這般矜貴……”娘聲細語迎麵飄來,尖酸刻薄。


  天色烏暗,小張子和芝蘭竟不曾瞧見院中央一站一坐的二人。小張子急急上前打千賠禮道:“這位定是掌事伍公公,太暗了,小的未瞧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啤——”掌事公公斜倚太師椅,翹著二郎腿,磕著瓜子,啐了口殼,斜眼瞟了眼前二人,幾乎是鼻孔朝上的狂妄,揚了揚嗓子道,“好說……我都在這候了快一炷香了,這丫頭來頭不小啊——”身後站著的嬤嬤,五大三粗,映著月光黑壓壓一片,瞧不清容貌,唯獨聽到一聲輕哼,“裝吧,貴氣,我呸。”


  “這位定是林嬤嬤,勞您受累了。”小張子急急圓場。


  芝蘭心底萬般不屑都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恭敬地行了一禮,脆脆說道:“見過伍公公、林嬤嬤,小的芝蘭,勞您二位,實在過意不去。”


  伍公公懶於理睬,對著小張子拂了拂手,不耐道:“這兒沒你的事了,回吧。”


  小張子堆著笑三步並兩步地奔到太師椅前,悄悄地塞了包東西進伍公公懷裏,又塞了包給林嬤嬤,嘿嘿道:“還勞公公、嬤嬤照料。”


  “好說,好說。林嬤嬤,帶她回屋吧。”伍公公欣然地掖進袖口,喃喃道,聲線裏那股酸刻勁總算褪了幾分。


  “小張子,怎能讓你……”對著迎麵而來的小張子,芝蘭支吾道,眼眶些許濕潤。


  小張子湊近芝蘭耳際,低聲道:“嬤嬤給的,嬤嬤說,她能做的唯有此了,望姐姐保重。”


  “替我……謝謝嬤嬤。”


  小張子點點頭,捎上一眼不舍便匆匆出了去。


  “人都走了,還瞧什麽?還要不要進屋啦?趕緊咯。”林嬤嬤扯著嗓子,眸子似閃過一縷綠光,不耐地自顧自往裏走。前方耳房微弱的燭光搖曳,芝蘭緊緊跟著,暗暗吸了吸氣。


  哐嘡——林嬤嬤狠狠地一把推開門,進屋,朝左右望了兩眼,嚷道:“都來當主子的?又偷懶,趕緊繡,到了時辰交不出活,非扒了你們的皮。”屋裏的姑娘皆齊刷刷地站起,低頭不語。芝蘭心頭一凜,雙腳不禁微微退了退。


  “你愣著幹嘛?進來!”說完,拽了一把,芝蘭足足被甩開一尺遠,不屑說道,“新來的,叫芝什麽來著?”


  “芝蘭--”芝蘭低低回道,便急急四下尋銀月,這通屋約摸住了十來人,突見牆角兩人正半張著嘴訝然地盯著自己。


  林嬤嬤瞟了一眼,不耐地伸了伸右手,頃刻,門口的姑娘急急遞上個針黹籃。嬤嬤接過,不由分說半扔半塞地撂給芝蘭,瞪了一眼便出了去。眾人關門的關門,看熱鬧的看熱鬧,坐下的坐下。


  “芝兒姐姐,你怎麽會?”銀月趕過來握住芝蘭,急切地問。


  芝蘭搖搖頭,擠了一絲笑,道:“這兒多好,正好有個伴兒。”


  “豈止一個伴,不還有我嗎?”慶芳不知何時湊了上來,歎道,“哎,本指望你能飛上枝頭,哎,無望咯,我們都得在這兒熬到人老珠黃咯。”


  銀月瞪了慶芳一眼,又切切地問:“出了什麽事?你可還好?”聲音裏竟帶著一絲哭腔。


  “沒事……”芝蘭不禁眼眶發酸,強忍著笑道,“隻是當差犯錯了……沒事。”


  “別磨蹭了,活兒還沒趕完呢。”慶芳拉拽著兩人到了炕前,道,“這往後姐妹情深的日子多了去了,今晚活出不來,可活不過明日。”芝蘭四下張望,隻見眾人皆互不理睬,挑線夜織。


  “奇怪吧?”慶芳湊近芝蘭耳根,低語道,“公公和嬤嬤的私活,壓榨我們夜夜針黹,送到宮外賣錢。”


  芝蘭愕然地望了一眼,這兒果然萬般不同。“芝兒姐姐,慶芳姐姐說得對,你趕緊吧,完不了工,明日可得挨藤條的。”銀月悄聲說道,複又告知芝蘭該出什麽活計。


  城牆外隱約傳來梆梆的打更聲,三更已過,芝蘭總算草草納完了一雙鞋底子。還好手腳麻利,不然……芝蘭望了眼微弱燭光下,仍在揉眼密縫的李四兒,剛想幫把手,不料被銀月死死扯住了。


  “芝兒姐姐,洗洗睡吧——”銀月已替芝蘭打好水梳洗,又鋪好了鋪蓋,輕輕拍了拍炕,低聲道。鋪蓋挨在銀月、慶芳中間,細細窄窄,倒也愜意。


  慶芳撲騰坐了起來,跪在炕上,對著芝蘭細語道:“別理她,由得她,整個怪人,不識好人心,活該受罪。”


  芝蘭幽幽地回頭望了一眼,不禁淒笑,今日自己哪裏還有氣力管他人閑事,累得已是虛脫,唯想靜靜躺下,靜靜睡去,最好一直這麽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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