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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蕭郎陌路(二)

  “怎麽也不稍稍上點胭脂?”嬤嬤輕問道。


  芝蘭搖搖頭,隻是拉著小張子急急走到牆角。“納蘭大人說,‘勿心慌,去便是了’。”


  “他真這樣說?”芝蘭難以置信地輕搖了搖小張子,小張子木木地點點頭。秦嬤嬤分明也聽到了,隻佯裝不知,輕輕拍了拍衣角。


  芝蘭不知是如何從月華門一路穿行到乾清宮的,周遭建築竟不曾入一眼,心底疑惑,真如容若所說,是自己多慮嗎?


  梁九功上下打量芝蘭,淺綠宮服清淡素雅,兩把頭髻隨意挽成,除了一枝木簪竟無半點頭飾,粉黛未施,連花盆鞋也不曾換上。真不知這姑娘是假意清高,還是著實糊塗,梁九功低頭望了眼右手背不禁心疼,隻是複抬頭撞見芝蘭的眸子,片刻方知胭脂水粉原是何等俗物,天生麗質難自棄。


  梁九功麵上泛著笑,道:“跟我來吧。”芝蘭些許木然地隨著入了殿,行了大禮。


  “皇上,人帶到了。”梁九功微微抬眼,見主子依舊側歪在軟榻上,無精打采地翻著書,輕聲稟道,“奴才退下了。”說完,朝芝蘭使了個眼色,便退了下去。


  芝蘭木木地跪著,低頭不語,心底慌亂,隻是片刻便清醒,這幽香……


  “就打算這麽一直跪著嗎?”玄燁未往外瞧一眼,冷冷說道,“起吧。”


  這聲音……芝蘭心底莫名慌亂,定定地抬頭循聲望去,一片明黃晃眼,軟榻下一對玄黑靴子,榻上一襲明黃輕裝輕然側臥,雖隻是側臉看不分明,但這輪廓……芝蘭頓覺這心仿似吊到了嗓子眼,眼前一瞬模糊,呼吸都漸漸渾濁起來,不……隻是看錯了……芝蘭惶惶地搖頭,身子卻莫名顫了起來。


  那襲明黃動了動,翻身,直坐。四目相對,芝蘭趕緊閉目,兩道淚痕劃過臉際,愣愣地伏著腿朝外挪退,隻是雙腳仿佛僵住一般。


  榻上的帝王,先是一怔,繼而盯著錦簾那頭跪縮一團的綠影,眸子裏閃過萬般情緒,驚、喜、怨、怒,最後竟凝成一簇火,書頁被擰得嘶嘶做響。


  芝蘭怯怯地睜目,白皙麵龐瞬間失了血色,竟似海棠初落的盈白,眸子閃著淚光,睫毛翹動,驚、羞、愛、懼隻化作那縷不經意滑落的碎珠,雙唇微啟卻噤然無聲。


  喉結一緊,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滿目不屑,玉白俊朗的眉宇仿似騰起一層輕薄霞霧,冰冷似冬淩的聲音飄起,“竟是你——說--你阿瑪究竟給了那奴才什麽好處?竟把你送到朕這來了!”


  芝蘭驚到,死死地搖搖頭,嘴唇咬得生疼,顫顫道:“沒……沒……”天旋地轉般,竟是無法出聲的痛楚。


  啪--

  玄燁手中的書頁擰成一團,猙獰地甩落在芝蘭眼前。


  啪嗒——啪嗒——淚珠散落書頁,芝蘭死死掐住虎口,望這生生痛意能帶來一絲清明。


  怒目掠過一絲不舍,瞬時溫和稍許,背脊似無力般靠在牆上,移目仰頭,帶著一縷倦意,抑著慍怒道:“乾清門前驚擾聖駕,朕當你無心之失……景運門前私會容若,朕全視作故人小聚……保和殿——”


  語氣驟然變冷“會——裕親王……禦膳房籠絡梁九功……乾清宮——踏進了朕的暖閣……若說一切皆是無心--當朕七歲孩童嗎?”


  芝蘭已稍稍定下神來,猛地搖搖頭,顫聲解釋道:“我……奴才……從不知富察原是……奴才不知……奴才自知百口莫辯,隻是從不曾想要攀附權貴,更不曾想攀龍附鳳。若是奴才曾奢望,奴才……”


  “哼——”玄燁聞聲冷笑,眸子裏依舊燃著怒火,道,“你不過想說……對富察情有獨鍾罷了。朕……曾幾何時,信過你。朕……給過你機會。若你安分守己地待上一年半載,朕或許就徹底信了,信你對富察一往情深。可惜……你和你阿瑪一樣……耐不住性子。他算計裕親王,你……”烏眸簇著一團火,灼烈卻淩冽,嘴角緊抿,雙手揪著明黃軟墊擰起一團褶子,似從牙縫裏擠出一絲顫音,“算計朕——”


  聲聲刺痛,若龍抬頭曾受剜心之痛,那今日便是淩遲,芝蘭神散地晃了晃頭,渾身顫抖,癡癡怨道:“你……竟是……這樣看我的……”語畢方知已犯大不敬之罪。


  玄燁一怔,嘴角顫了顫,手鬆了開,眸子裏的火焰似瞬間熄滅,急急移目倒似慌亂躲避,唯是用右拇指揉了揉太陽穴,冷冷道:“你不會跟朕說……你天真到……覺得今日來,便隻是給朕捏捏肩吧?”猛然睜眼,直勾勾地瞅著芝蘭,“嗯?”


  芝蘭覺得渾身發冷,眼前之人不是富察……而是……天子,掌控生殺大權何其可怖,隻是心底分明不是恐懼,若是……隻是一死,或許也就釋然了。這死結如何能解?今生已盡……蝕骨的絕望暗湧心底,芝蘭木木回道:“奴才不想來——奴才有求嬤嬤……奴才有——”芝蘭止語,不可連累容若,不可……


  “這樣說來,你倒是被逼的?”又是一絲冷笑,嘲諷道,“宮裏多少女子望一夜承恩?像你這般……處心積慮攀龍附鳳的,比比皆是,但敢做敢認,朕倒也服了。若能……哄朕開心,朕或許就遂其願……賞了。若這是你……所求的,朕……今日給你機會。”一語說完,自己也驚了,隻是話從口出,覆水難收,玄燁正了正身子,移開眸子,定定望著明黃錦簾。


  芝蘭木然,呼吸都已不暢,嗓子像塞住一團棉絮,既無力又窒息,心已碎得毫無知覺,當頭一棒的羞辱已叫人力不可支,綿綿地伏在地上抽泣,卻哽得無半點聲音。


  玄燁透著眼角餘光,瞟著眼前哭泣的女子,嘴角的戾氣瞬間散了,君王的寬容仁厚哪兒去了,竟對一個弱女子動怒發威,甚至出言羞辱,當下已暗自追悔,怒氣便也消了。


  士可殺不可辱,女子的名節更容不得半點玷損……霎時,也不知哪裏來的氣力,芝蘭拔起發髻上的木簪便朝脖頸刺去,隻想逃離此地,哪怕這逃離便是一死……


  玄燁驚到,慌亂下榻,一個箭步撲了上來,左手死死拽住芝蘭的腕子,木簪子刮過白皙脖頸留下一道紅痕……右手奪過木簪扔出去老遠,胸口起伏,眸子竟是驚魂未定的慌亂。


  “瘋了嗎?啊?”玄燁揚聲嗬斥,右手揚起芝蘭的下巴,查看那道紅痕,好在隻是淺淺的劃傷。


  芝蘭倔強地別過頭去,淚水珠零玉碎,不經意一滴落在玄燁手背上。玄燁生生縮了手,不曾料想淚竟會如此炙人。


  “在宮裏尋死覓活,可是犯了祖宗家法,要……株連全家的。”玄燁淡淡說道,低沉的聲線裏透著一縷無奈,左手始終未鬆,反而緊了緊掌心裏冰冷的手腕,又是那股久違的清香,啟唇卻開不了口。


  芝蘭低頭,淚水依舊不爭氣地淌著,瞥見一雙白襪子,他……玄燁驚覺方才未挽鞋便下了榻竟渾然不覺,時下一陣尷尬。


  芝蘭抬頭,直直地盯著眼前之人,聲音都似在顫抖:“龍抬頭一事,本想尋機會解釋,不料……如今越描越黑……奴才情願一輩子都不知道富察是誰,奴才情願隻當富察遠在蒙古。奴才……沒皇上想的……那般不堪,縱然卑微,奴才卻懂廉恥二字……奴才唯有以死明誌。”


  “夠了--”玄燁鬆開腕子,退了幾步,複坐榻上。四目相對竟半晌無語。


  淚又簌簌落下,芝蘭依舊瞅著不肯移目。玄燁迎過目光,幽幽道:“不許哭!你阿瑪是何等人,你清楚。要怪要怨……找你阿瑪!他想要的,朕——絕不給!不管你有心或無意,朕……都不在乎。”


  最後幾字輕若無聲,落在芝蘭心底卻泰山壓頂,阿瑪說的對,龍抬頭對世家子弟已算奇恥大辱,更何況是天子?芝蘭眼前模糊一片,仿似瞬間王母金釵一劃,軟榻近在咫尺卻遠若天涯。


  玄燁合手擰了擰,眼神滌得不剩一絲情意,冷冷補道:“朕不想見你。往事,朕不想再提。對誰都不能說,否則——”


  芝蘭無力地垂目,深深叩了頭,輕輕應道:“嗻——”


  “退吧。”


  芝蘭埋首叩退,見木簪靜落錦簾之下,木木地伸手去撿。


  “住手--”急急一聲喝止,“死……以後想都不許想,否則……宮規處置。”


  芝蘭縮手,淚落青石磚上,顫巍巍地起身,一路埋首退至門口,拾門而逃。


  梁九功撞見芝蘭梨花帶雨已是大驚,惶惶地進了屋,噗通跪了下來,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的確該死……”玄燁彎腰拾起木簪,冷冷問道,“說——收了多少好處,竟把她塞到朕這兒來了?”


  “奴才冤枉,奴才——”梁九功連連賠罪,心下萬分疑慮,自己斷不會會錯了聖意,隻是……


  梁九功被主子的怒目瞅得毛骨悚然,無奈坦白道:“奴才愚鈍,奴才見當日乾清門,皇上……多瞧了這丫頭兩眼。奴才該死,奴才……求皇上恕罪。”


  眉宇稍稍順了順,倒似落下了心頭大石,玄燁釋然,說道:“休再自作聰明。區區罪籍女子豈能禦前侍奉?”


  “奴才知錯了,謝皇上寬恕。”梁九功撥浪鼓般地點著頭。


  “起吧--”玄燁揮了揮手,眸子裏閃過一絲冷光,頓了頓,仿似無比吃力地問道,“她的差事,可是你謀的私?”


  “奴才不敢。”梁九功慌忙起身,怯怯回稟。


  “那……該哪去就哪去吧。”


  玄燁撂上了這麽一句,俯身拾起書,把木簪夾於扉頁中,緩緩回到榻上又翻起書來。梁九功看得糊塗,麻著膽子問道:“辛者庫罪籍本該配往浣衣局,這?”隻聽狠狠地一頁書翻過,梁九功會意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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