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釵待時飛

  玉在匣中求善價,釵在奩內待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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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樓夢》


  天未明,管事姑姑便叫起,眾秀女於院內依次領取宮服。


  “真不料,前幾日才量尺寸,今兒一早居然就做好了。”銀月拎著淺綠宮服,照在身上比對,喜滋滋地說。


  “有什麽值得樂的?還不是侍女綠?淡得都瞧不出顏色來,瞧這袖口竟連半點花飾都沒有,清湯寡水的還比不上一碗陽春麵。”慶芳提著宮服,撅著嘴嘟囔道。


  銀月噗嗤笑了起來,芝蘭莞爾,連昨晚呆若木雞的女子也嘴角微抿,禁不住那縷笑意。


  “慶芳姐姐真會說笑,若是姐姐不嫌棄,改明兒我給姐姐繡個袖花。”芝蘭笑道,“我們得趕緊了,姑姑就給了一炷香的時間。”


  不多時,四襲淺綠旗裝,纖纖青絲巧織一縷麻花,紅絛輕係,發梢垂落,正似初春楊柳煙。


  “芝兒姐姐,你竟是穿什麽都是美的。”銀月捋著芝蘭的辮子,豔羨道。


  緋紅染上兩鬢,芝蘭輕輕打落了銀月的手,努嘴佯嗔道:“盡取笑我,這兒的姐妹個個眉清目秀,都美。”慶芳美滋滋地點頭,她身旁的女子冷冷睨了一眼,嘴角微揚,竟似冷笑一般……


  銀月微微歪了歪花盆鞋,額頭滲著汗,鬢角細發緊貼耳際,窸窸得奇癢無比,雙唇緊抿,十指不由地微顫。芝蘭憂心地瞟了一眼,暗暗擔心銀月會不勝體力而昏厥,隻是自己亦似灌了重鉛,搖搖欲墜般。急急用完早膳,踩著花盆鞋端站院中,滴水未進,已兩個時辰有餘。雖隻是初春,晌午驕陽高照,烤得人鬱鬱昏昏,竟是睜不開眼。胳膊發麻,芝蘭輕輕挪了挪,赫然看到身上係掛的竹牌,心中苦笑,今日竟如市集待售的牲口般,毫無尊嚴。


  院中已陸陸續續進了十餘位太監姑姑,看模樣應是掌事。眾人不發一語,隻是默默落座,含笑點頭後便恭敬地靜候。又過了良久,進來兩位姑姑,一位四旬開外,眉清目爽,著裝樸素清麗卻難掩雍容,俏薄雙唇總似掛著笑意,另一位不過二旬出頭,恭順地一路攙扶。眾人皆起身,都福了一禮。少頃,便見三名穿紅戴綠的麗人由宮女攙扶著走了進來,三人交頭接耳,輕笑細語,眼角眉梢都似傲氣淩人。眾人皆起行禮。


  掌事姑姑邊行禮邊低頭發話:“還不來見過眾位小主。”秀女都如釋重負般齊齊行了禮,發麻酸痛的雙腿總算能動動了。


  “請各位小主移玉步,看看是否有看得上眼的。”一名掌事公公笑盈盈地邁上前,平頭正臉滿是和氣,舉止恭敬卻不卑不亢,一對細目精明中透著一絲狡黠。


  其中一位麗人轉頭望了望同伴,笑道:“梁總管客氣了,慈寧宮的蘇麻姑姑都在,我們怎敢僭越?還是請老祖宗和諸位姐姐先選,我們候著便是。”


  “幾位小主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本不敢僭越,隻是奉了老祖宗的懿旨,便卻之不恭了。”


  早在入宮前,掌事姑姑便已一一交代了各宮主子及女官。不肖說,眼前二人便是皇上的近身,大內總管梁九功和太皇太後的近身侍女,蘇麻姑姑,難怪氣度非同常人,芝蘭暗歎。那三名麗人應是新晉封的貴人、常在或答應,嬪妃們應是不會來這兒的。


  梁九功招了招手,一列六名秀女徐徐移步上前。蘇麻笑著打量了一番,捎了個眼色,梁九功揮了揮手示意眾人退至一旁。如此反複了幾回,輪到芝蘭這列,慶芳、銀月皆雀雀然。慈寧宮恐是這一眾女子最期冀的歸宿,芝蘭心下自是忐忑,不禁稍稍抬了抬眼,正巧迎上蘇麻投來的目光。那目光似初春和風,清中帶暖,揚起芝蘭心頭的一絲暖意,隻是甚覺失禮,便急急低頭。


  “你是哪家的姑娘?”蘇麻輕聲問道。


  芝蘭弱弱抬頭,竟是問自己,便細聲脆脆答道:“奴才覺禪氏芝蘭。”


  蘇麻笑著點了點頭,隨行的姑姑微微一怔,急急湊上臉來,低低耳語了兩句。蘇麻麵色瞬顯一絲尷尬,輕輕瞥了眼芝蘭,似輕歎了一聲,朝梁九功微微搖了搖頭。


  芝蘭心頭一涼,竟似跌落穀底的悲涼,口幹舌燥,竟不知是如何隨眾人撤到一旁的。最後,蘇麻姑姑挑中了兩名秀女,芝蘭好似第一次嚐到了這羨慕甚至嫉妒的苦澀滋味。


  接下來是品階稍高的嬪妃挑選侍女,主子們礙於身份斷不會屈尊降貴地親自挑選,皆由各宮年長的姑姑代勞。相貌出眾的一概不選,出身罪籍的一律慎用,這是眾人心照不宣的鐵律。


  芝蘭斷定自己必是配往六局二十四司無疑,心下反倒坦然了,便冷眼旁觀接下的幾輪遴選。慶芳、銀月尚懷揣著一絲希望,輪輪希冀卻回回失望。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都已過了。雖不曾抱太大希望,隻是四執庫的崔嬤嬤冷冷揮手那一瞬,芝蘭心底卻還似劃過一道傷痕,阿瑪所言非虛,人情確似紙薄。


  眼看身旁的人一一退走,盈盈謝恩,同屋的四個女子心下無比悲涼,盡是無邊的孤獨,四人皆已心死,浣衣局想是最後的歸宿。


  “你……過來……”


  “還愣著幹什麽?你--對,就你,還不來謝恩。”引路太監衝著芝蘭招了招手。芝蘭不禁木木然。


  眼前的嬤嬤和顏悅色地點點頭,笑道:“我是禦膳房點心局的秦嬤嬤,往後你就跟我當差了。


  芝蘭緩過神來,恭恭敬敬地行禮道恩:“奴才覺禪氏芝蘭,謝嬤嬤大恩。”心頭滿溢著驚喜與感激,時下卻又憂心起來,銀月、慶芳……


  果不其然,銀月、慶芳和同屋的女子皆配往浣衣局。待梁總管訓完話,叮嚀一番後,眾人便將收拾行囊各奔東西了。


  “銀月,我……”芝蘭伸手緊握銀月,垂了垂眼瞼,簌簌然。


  銀月慌慌地撫帕子替芝蘭抹了抹淚,強打著笑意,恭喜道:“芝兒姐姐,我是誠心恭喜姐姐,真的……”


  芝蘭心下更是愧疚,入宮前的許諾竟輕易便落空了。


  “芝蘭,你真是運氣好,恩……”慶芳戚戚,把手覆了上來,輕聲說道:“禦膳房可是求也求不到的美差……倘是運氣好,還能當上傳膳宮女,得見聖駕,那……千萬別忘了我們。”


  芝蘭一怔,剛想推說,卻不忍熄了兩位姐妹最後的希冀,終是噤了口,瞟了身旁一眼,同屋的女子落寞地呆立院中,眼角分明盈著淚水,嘴角卻依舊是冰涼。芝蘭不禁低眼細瞧那女子身上的竹牌,鑲黃旗辛者庫李四兒,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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