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福者禍兮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優喜聚門兮,吉凶同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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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誼《鵬鳥賦》


  自裕親王府一別,芝蘭再未見過富察。倒是裕親王爺差廣泰送過幾次禮物,無非是王孫貴族家的平常糕點,但阿布鼐卻視若珍饈,恨不得放在佛堂供奉起來。


  常言禮輕情意重,原本芝蘭覺得,裕親王的寬厚無非是皇室安民的一種手段和習慣罷了,隻是相處下來,日漸覺得,這位王爺雖位高權重卻無半點矜誇。而幾次三番的相贈,並不以賞賜為名,毫無居高臨下的架勢,倒像是友人之間的禮尚往來。


  正如覺禪家所料,臘月二八,廣泰果然又來了。


  “覺禪老爺,王爺命奴才送來一幅福字春帖,並祝春節吉祥、闔家安康。”廣泰打千行禮並小心翼翼呈上帖子,接著轉而對芝蘭說道,“王爺聽聞格格喜好臨帖,必是愛墨之人,唯恐吩咐下人製備的春帖不合格格心意,所以親自寫了這幅帖子。王爺說了,信筆塗鴉,還請格格別見笑。”


  芝蘭大吃一驚,連忙回禮:“托安達傳話,王爺真是折煞奴才了。能得王爺墨寶,沾得王爺的福氣,是奴才全家收到的最好賀禮。還望安達傳達奴才全家的謝意,並祝王府上下福壽康寧。”


  阿布鼐捧著春帖的手微微顫抖,眸子裏閃動著異樣的光芒,居然忘了請廣泰轉達謝意,竟是一點不像平時禮數周全的他。


  芝蘭輕輕地咬了咬唇,握著手帕的玉指緊了緊,吸了口氣笑著對廣泰說:“我有一件回禮請安達帶給王爺。前次安達來送馬蹄酥的時候就開始備下了,煩請安達交予王爺,聊表我們全家的謝意。”說完挑簾進了東屋,片刻,又捧了一個包袱出來。


  芝蘭走到廣泰跟前,輕輕挑開包袱,是一幅黑色的繡品。乍看,廣泰也瞧不明白這是什麽物件,隻是看到一隻栩栩如生的梅花鹿躍動於繡品之上。


  芝蘭望望秋氏,雙頰微紅地說:“請安達轉告王爺,王爺幾番相贈,我實在感激,隻是思來想去尋思不到合適的回禮。一日突然想到快要興圍打獵了,箭筒多是青銅所造,乍暖還寒的時候用,想來也不方便,於是繡了這幅筒套,也不知道是否合適,還望王爺不棄收下。”


  廣泰看看芝蘭,會心地笑了:“格格想得真周到,這份回禮王爺一定歡喜。如果沒其他吩咐,奴才就先走了。”


  待廣泰邁出堂屋,芝蘭像似記起了什麽緊忙追出了門,秋氏隻看到兩人在院子口嘀咕了幾句。


  阿布鼐好像尚未回過神來,一味地盯著春帖發呆,時而點頭,時而微笑,時而又把帖子呈給炕上的覺禪太太看。


  秋氏一臉愁容,不等芝蘭進屋便迎到門前小聲說道:“芝兒,我們不是商量好這回禮不送了嗎?怎麽?”


  “額娘,看剛剛這情形,我們怎能不回禮?況且我們一時也拿不出更合適的回禮了。原本我是不想……不想讓富察誤會,隻是……就像我們之前商量的,這物件已經是最合適的了,既有心意又不是什麽貼己之物,也不怕惹什麽誤會。”芝蘭壓低了嗓門細細說道,複又望見阿布鼐手中的春帖,當下說不出是感激還是無奈。


  原本自上次廣泰離開,兩母女就在尋思準備一份體麵的回禮。王爺什麽奇珍異寶沒見過,要準備一份既體麵又討巧的禮物實屬不易,思來想去最後決定送繡品。隻是選什麽物件卻愁煞人,荷包帕巾等最尋常的物件絕不能送,滿族女子隻會對丈夫或情郎饋贈荷包,寓意百年好合。


  那日看到弟弟習射箭,芝蘭靈機一動想到了這幅物件,秋氏也很讚同。於是母女倆連日趕製了這幅筒套。隻是完工之時,芝蘭猶豫了起來,說到箭筒,富察肯定比王爺更常用,在茫茫蒙古草原上哪日不得騎馬射箭?秋氏瞅出了女兒的心思,於是也就不強求芝蘭,順勢就決定不回禮了。


  “哎,這樣也好,芝兒,額娘總覺得你該早日斷了那念想。那日你賞梅回來,額娘就知道你遇到了不順意的事。”秋氏握了握女兒的手,無比心疼地安慰。


  芝蘭笑笑:“我早就沒事了。”


  秋氏複把芝蘭拉到門外小聲問道:“剛剛你跟廣泰說了些什麽?有些話不該講可千萬別……”


  芝蘭望了眼牆角苦笑:“我不過是覺得廣泰每每稱我為格格,又自稱奴才,心裏很過意不去而已。幾次三番讓他改口,誰知他就是不聽。剛才不過又是舊事重提罷了。”


  “芝兒--”秋氏話到唇邊複又咽下,當下仿佛明白了芝蘭近來的愁苦。


  第二天一早,廣泰便又登門了,正巧遇上從古玩鋪取裱貼歸來的阿布鼐。阿布鼐唯恐弄皺了裕親王的墨寶,顧不得已近除夕,硬是央著古玩鋪師傅連日裱起了福貼。阿布鼐見到廣泰似乎並不吃驚,親熱地招呼進屋。廣泰果然是奉命請芝蘭上王府的。


  阿布鼐目送漸行漸遠的馬車,眼中似乎蒙了一層霧氣,扭頭握住秋氏的手動情地說:“當日,芝兒呱呱落地之時,我便料想到了今日。我要謝謝你,真的,陪我挨窮吃苦無怨無悔,還給了我一對好兒女。遇上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


  “他爸……”秋氏原本想告訴丈夫或許事情並非他想的那樣,女兒中意之人也並非王爺。隻是既答應了女兒不說,秋氏硬硬地把話咽了回去,想是芝蘭和那位蒙古少爺的事已經結束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二回踏進裕親王府,芝蘭才發覺,上回自己竟對四下完全不曾留意,滿門心思全在那人身上。時下臨近除夕,舉府上下張燈結彩甚是喜慶,還是逶迤的長廊,不同之處是琳琅滿目的春聯和燈籠。廣泰領芝蘭進了一處廳堂靜候,這次阿布鼐並未叫嘎達陪行,芝蘭獨自坐在廳堂裏,不禁有些緊張。


  環顧四下,金階玉柱自不在話下,最吸引芝蘭的莫過於那扇牙雕染色圍屏。髹黑漆底,紅綠灰三色釉彩繪,祥雲渺渺,一條四爪遊龍翱翔於長空之際,昂首張口,騰雲遣霧。仔細端詳這圍屏足足有十二扇屏麵,一一展開定是猶如祥龍出行,肯定比海東青展翅更為壯觀。芝蘭不禁嘖嘖,這方是王者之氣,相比之下早前繡的龍紋包袱便相形見拙了。不過最令芝蘭注目的是屏風上那蒼遒有力的“福”字,古樸之中掩蓋不住的霸氣。芝蘭禁不住抬起右手做揮毫狀,順著這福字憑空臨了起來。


  “哈哈,姑娘果然是愛墨之人,而且眼光獨到,這是早幾年皇上禦筆親賜的生辰禮物。”裕親王爺合著雙手,笑盈盈地進了屋。


  “奴才給王爺請安,王爺吉祥。”芝蘭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忙忙賠罪,“奴才僭越,不知是萬歲爺的墨寶,失了方寸,還望王爺恕罪。”


  “哈哈,免禮吧。皇上要是知道姑娘如此中意這墨寶,定有如覓知音之感,何來怪罪?”裕親王於上座坐下,並招呼芝蘭坐於客座,不等芝蘭開口推謝,接著說道,“昨日廣泰帶回了姑娘的回禮……”


  裕親王頓了頓,望了一眼芝蘭,擰了擰手中的扳指,笑道:“姑娘實在客氣,那繡件簡直是巧奪天工,好過四執庫掌事的手藝。真要謝謝你了。”


  “王爺客氣,王爺多番相贈,奴才都未及時回禮,甚是失禮。隻是手藝粗糙,聊表謝意罷了,王爺不嫌棄,奴才已是萬分感激。”芝蘭笑著回道。


  自幼阿布鼐就教導芝蘭逢人三分笑,即便受了天大的委屈都得保持笑靨,不僅為了溫婉的儀容更為心底裏的那股傲氣。這回芝蘭是發自內心的笑,隻為裕親王的以禮相待。隻是芝蘭不曾知道,這一笑百媚叢生,一雙盈盈美目靈動著別樣光彩,道是一顧傾人城也不為過。


  裕親王顯然措手不及地迷失在這熠熠之輝裏。頒金節初見,驚為絕色,賞梅複見,不施粉黛別樣風華,隻是裕親王每每都隻是粗粗掠過一眼,不曾真正定睛細看,不是不想隻是不能……


  “王爺,剛剛被管事絆住脫不開身,遲到了,怠慢了貴客,請爺休要怪罪。”一句話叫裕親王驚過神來。


  裕親王吸了口氣略顯尷尬地朝芝蘭說:“這是嫡福晉西魯克氏。”


  “奴才給福晉請安,福晉吉祥。”芝蘭偷偷瞄了眼這位福晉,二旬開外,麵如滿月,膚如玉脂,一襲紫色旗裝,盡顯貴氣。


  “快快免禮。”西魯克氏忙忙扶起芝蘭,親熱攙她坐下,盈盈笑語,“今日一早,爺就吩咐有貴客臨門,讓我早早準備好好款待。不巧除夕將至府上瑣事繁多,耽誤了,怠慢了姑娘,實在不該。”


  “福晉千萬別這麽說,折煞奴才了,原是今日不該打擾的,想來王爺和福晉定是事務纏身。”芝蘭很是受寵若驚,眼前這位貴婦舉止投足間無半點驕縱之氣。


  “哪裏,我平日裏是不忙的,妹妹哪日要得空,隨時可以來府上找我。我正愁缺一個乖巧的妹妹說說貼己話。”西魯克氏輕輕地撫了撫芝蘭的手,親昵得倒像是識得許久的閨蜜。


  “多謝福晉,哪日福晉得空,奴才定來叨擾。”芝蘭嘴上雖這麽應答,心裏卻惶恐不安,即便福晉再平易近人,實在無甚理由對自己這般殷切,難道有何隱情?隻是轉念一想自己未免太過小人之心,臉不免微微紅了起來。


  “妹妹實在客氣,自家姐妹就別見外了,你這句奴才我哪裏擔得起。我比妹妹長了幾歲,如不介意就叫我姐姐吧,以後咱就姐妹相稱。”福晉話語間無比真誠,倒讓芝蘭不知如何回答,為難地扭頭望了眼裕親王。


  裕親王點點頭,笑道:“福晉難得遇上個歡喜的人,姐妹相稱好,既是福晉妹妹,以後就不見外了,我們就叫你芝蘭了,可好?”


  芝蘭站起來行了個屈膝禮,說道:“芝蘭惶恐,得王爺福晉不棄,實在是今生的福氣。”複又望著西魯克氏,雙眸微微滲著淚光,動情地說:“芝蘭稱呼您西姐姐,可好?”


  “嗬嗬,好,好,甚好!”


  馬車上,芝蘭懷揣著西魯克氏贈的見麵禮,一支精致的翠玉簪子,百感陳雜。雖然心下有十萬個懷疑,芝蘭唯獨願意相信這一切僅僅是投緣,這樣的溫暖在這個冬天實在是太少了……


  廳堂內,裕親王爺旋著玉扳指不發一語。西魯克氏靜靜地望著丈夫,無比心疼地探問:“福全,你不會對這姑娘動了心思吧?”


  裕親王一怔,除了新婚那幾日,福晉從不曾這樣叫過自己,寬慰道:“你別胡思亂想了,前因後果我昨日都跟你說過了,今日要你過來會客,是不想他日落下什麽話柄。你方才做得很好……謝謝你。”


  “爺怎麽說這樣見外的話?我看這姑娘的確出挑,心裏也的確是喜歡的,要不我也不可能違心地說那番話。”西魯克氏望了望丈夫,複又歎了口氣,“我的脾氣,爺您是清楚的。我方才這麽問,並不是犯了醋意。隻要是爺喜歡的,多幾個妹妹我也是歡喜的。隻是……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芝蘭也的確是有福氣,我有這麽個妹妹很開心。”


  “放心,你的心意我全明白。”裕親王淡淡地抿了口茶,隻是心中卻浮起一絲淡淡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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