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留下來
庾家人的暗探一直盯著烏衣巷, 隻要看見有家丁出門, 就跟上前去, 看看王導通過什麽法子聯絡清河和王悅。
烏衣巷出去好幾撥家丁,甚至家裏的二公子王恬也出門了,他應該是剛剛嗑過五石散,正在散發藥性,臘月天裏披頭散發, 穿著木屐, 披著狐裘, 但是狐裘大開,裏頭隻穿著單衣, 五石散性熱, 發作時身上發熱,肌膚敏感, 連頭發都不能梳成發髻, 否則頭皮會扯痛,也不能穿太厚的衣服,否則衣服摩擦皮膚時也會疼。
王恬穿的那麽少,額頭還有微汗, 他坐在牛車上各種長嘯,陷入了五石散的快樂中。
王恬如此孟浪,庾家的暗探謹慎起見, 還是偷偷跟上了。
王恬去了士族公子雲集的雅集, 跟人下棋, 都嗨成這幅德行了還能贏棋。
又出來個仙童般的小男孩,正是有小結巴之稱的王羲之,王羲之是個孤兒,寄居在烏衣巷,算是半個外人,又是個小孩,王導肯定不會將這麽重要的事情交給他。
沒有人跟著王羲之。
臘月的街頭熙熙攘攘,王羲之蹦蹦跳跳去了王記胡餅店買了個髓餅,給錢的時候,將紙條也一起塞給掌櫃。
王羲之和王恬前後回到家裏,王羲之完成任務,王恬一回到家裏,就趕緊趴在熏籠上取暖,“嗚嗚,快凍死我了!”
王恬並沒有吃五石散這種毒物,一切都是為了王羲之放出了的□□。
王羲之有些擔心曹淑,“二堂哥,夫人在會不會被庾太後逼供?”
王恬說道:“能夠逼夫人的人還沒生出來。”
曹淑在灼華宮裏吃得香,睡的好,靜靜等待一個結果。
安徽,宣城。
王記胡餅店突然在店門口貼五折告示,排起了長隊。
胡餅店對街是個學堂,給小孩子啟蒙,而且不要錢,隻要孩子肯學,先生就教,但若違反學規,是要被趕出去的。
胡餅剛剛出爐的香氣飄進來,壓低了讀書聲,這些出身市井的孩子們一個個心猿意馬,在席上坐不穩了。
教書的先生臉上有幾道黑紅的傷疤,算是毀容了,據說是永嘉之亂南渡時毀於戰火,很多人在這場戰亂中失去生命,家人,毀個容司空見慣。
先生瞥了一眼對麵排起的長隊,說道:“今日提前散學,你們走吧。”
孩童們行了一禮蜂擁而出,隻留一個六歲多的男孩在原地,正是庾太後苦苦尋找的琅琊王司馬嶽。
琅琊王趴在窗台上對著燒餅店流口水。
先生摸出五個錢來,“你也去——吃完再練字。”
“多謝先生。”琅琊王抓起錢就跑了。
人去樓空,教書先生提起紅泥小爐上的噴白煙的水壺,將熱水澆在手巾上,然後將浸泡過熱水的手巾敷在臉上,過了一會,用手巾揉搓臉頰,居然把臉上幾道可怖的疤痕給撕下來!
原來是個美男子,正是王悅。
做完這一切,樓梯傳來腳步聲,清河推門而入,手裏拿著紙條,“庾太後把曹夫人軟禁在台城,要我們帶著琅琊王回去。”
“什麽?”向來淡定的王悅也不禁變了臉色,拿過字條細看,反複看了三遍,將紙條投入小爐子裏燒掉,“不能把琅琊王帶到台城去,這樣庾家人就掌控了所有皇子,他們將來可以為所欲為了。”
清河掛念曹淑,問道:“曹夫人怎麽辦?現在建康城中領軍和中護軍都在庾家人手裏,琅琊王氏的五千部曲經過王敦之亂,剩下不到一千,根本無力闖進台城救曹夫人。周撫和灌娘駐守在襄陽,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王悅說道:“你莫要著急,這一切透著古怪。信中說這是庾太後一人所為,庾亮並不支持,不想和琅琊王氏為敵,有庾亮牽製庾太後,母親性命可保。”
清河回想起王敦兩次起兵勤王時,庾太後楚楚可憐,把她請到台城去對付王應時的情景,“皇權真是個可怕的東西,把人變得麵目全非,沒想到庾氏當了兩年年多的太後,就恩將仇報,軟禁了曹夫人。她明明知道我和曹夫人情同母女!”
你和她本就是母女,親生的。
王悅安撫的拍著清河的手背,“庾太後不是威脅你,是在威脅我。我先去台城和庾太後談判周旋,你帶著琅琊王去找郗鑒,此地不能久留。如果我能和庾太後談攏,那就罷了,如果談不攏……”
王悅沉吟片刻,說道:“庾家人這兩年明目張膽鏟除異己,七位顧命大臣除了庾亮,隻剩下一個無權無勢的尚書令卞壼,朝中積怨已深。郗鑒手下十萬軍隊,還有周撫灌娘他們在襄陽,你們先文諫,實在不行,做好最壞的打算,隻能兵諫了。”
清河麵露憂色,“又要打仗啊,王敦之亂才過去四年。”
王悅安慰道:“你們手中有琅琊王,將來可以以外戚庾氏意圖謀反的名義討伐庾亮,庾亮這兩年隻在建康城花心思,還沒來得及往外伸手。建康城之外,依然是司馬家的天下,有琅琊王這枚活旗幟,還有你清河公主,加上郗鑒周撫荀灌他們,定一呼百應。”
都數不清是第幾次打來打去了,一切都駕輕就熟,清河最關心家人安危,“你們要及時從建康城逃出來,到時候我會派人去接應你們。”
曹淑的安全要緊,兩人當即分開行動,一南一北,王悅南下去建康城,清河帶著琅琊王則一路向北去兗州投奔郗鑒。
次日,蕪湖城的免費私塾“問道齋”裏毀容王夫子家裏老母親病了,攜妻帶兒請辭去探親,不過這個書齋平時聘了五個夫子輪流教,走了王夫子,又聘了新老師補上。
王悅雖不是曹淑親生,但是他在心裏,養恩大於生恩,曹淑的重要性要高於生母羊獻容,他走水路,日夜兼程,兩天就到了建康城。
先在婁湖別院和父親王導見麵,在上唇以及下巴貼了一圈假胡子,看起來和表哥貞世子王悅有所區別,然後父子一起去往台城。
進入台城時,一陣北風起,刮起了鹽粒般的小雪,王導王悅都穿著雪白的狐裘。
一隊中領軍侍衛阻止王導繼續前行,對王悅說道:“太後隻見曹駙馬一人,這邊請。”
父子兩個對視一眼,王導說道:“我要見到我夫人,否則曹駙馬不會跟你們走的。”
王悅握住了父親的手,“我也要先見到曹夫人一切安好,才能見太後。”
軍官去回話,過了一會兒,一個宦官過來引路,將父子兩個送到灼華宮。
曹淑剛吃完午飯,正在四處遛彎,看到丈夫兒子,一陣風似的踏著細雪跑過去,木屐踩得腳下薄雪咯吱咯吱響,“你們可算來了!”
王導仔細打量著妻子,“夫人這幾日竟比以前白胖了些。”
曹淑輕輕拍了丈夫一掌,“那當然了,無人為我解悶,連會下棋的人都沒有,我每天吃吃睡睡的,理所當然的胖了。”
王導掃視一圈伺候的宮人,“你們不是說將我夫人視為上賓麽?你們就是這樣對待上賓的?”
一個年長的宮女說道:“我們陪著曹夫人下棋,可是曹夫人輸了說我們伺候的不好,贏了就說我們太笨,實在不知如何伺候曹夫人。”沒有比曹淑更難伺候的人了。
曹淑橫眉冷對,“我輸贏都不開心,這就是不‘會’下棋了。”和王導下棋,無論輸贏都至少有趣,找個樂子。
王悅心道:母親這種人在那裏都會過的好。
宦官催促道:“曹駙馬現在放心了吧,請隨咱家去見太後。”
王導陪著曹淑下棋去了,居然也不擔心王悅空手而來,清河和琅琊王都不見人影。他相信兒子一切自有安排。
庾太後在東宮等王悅。
踏入東宮的門,就聽見喔喔的雞叫聲,雖然不見東宮養的雞,但是從地下薄雪裏幾個梅花般的家雞爪印來看,剛才有幾隻雞剛剛在這裏散步。
時光荏苒,當年明帝在東宮裏為王悅養的那群剛出殼的小雛雞現在已經養到第四代了。
想到這裏,王悅為明帝默哀片刻:任你死前心思縝密,預料到有分崩離析的這一天,做了七個顧命大臣互相牽製,和把琅琊王送出去以防萬一的安排,卻還是被殘酷的現實打亂了安排,功虧一簣啊。
庾太後盛裝,坐在風塌上,室內燃著火盆,一盆盆金台玉盞的水仙花綻放,沁人心脾。
王悅行禮,從他進門開始,庾太後就緊緊盯著他,過了一會,問道:“見過你母親了?”
王悅說道:“見過了,母親一切安好,多謝太後這些日子的‘照顧’。”
庾太後裝作聽不懂話中話,站起來,緩緩走近,“琅琊王和清河公主呢?”
王悅說道:“他們兩個也一切安好。”
庾太後又問:“你和清河公主成親有五年了,你們都是二十五歲,算起來,和哀家同歲,哀家生育了兩子三女,一共五個孩子,清河公主給你生了一男半女沒有?”
王悅說道:“今天我是來和太後談我母親的事情。”
庾太後笑道:“我就是和你談曹夫人。其實你沒有帶來琅琊王進台城,也不要緊,我照樣可以放你父母一起回到烏衣巷,老夫老妻過日子。我隻有一個條件——”
庾太後指著王悅,“你,留下來。”